琴声掠过易北河(12)
“柏林那边还在打呢!”醉醺醺的上尉说:“你们就想偷懒啦?”
“那边是苏联人在打嘛。”艾文系着鞋带,嘟嘟囔囔着,“我们是没机会,谁不想去干他几炮?在这里修医院,见鬼……”
我朝上尉耸肩,说:“我更愿意在这边修医院。”
“那是你小子吃得开,俄国佬叽里哇啦说的一句我都听不懂。”艾文冲我吼。
“有会英文的。”我辩解道。
“没招儿,他们脑子笨,学不会,也不愿学。”
“脑子笨打到这里?”
“堆人数嘛,谁不会,朱可夫……”
“该死的崽子!”上尉一巴掌拍在艾文脑袋上,“别瞎说,现在咱们是朋友呢!我看你才脑子笨,这个鞋带系得跟你脑子一样一团浆糊,滚远点,快去列队,今天必须得把病床都架设好。咱们可不能比苏联人干得差,昨天你看到他们糊墙没?”
上尉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说,“他妈的人人都是顶级的粉刷匠,刷得跟他妈卢浮宫似的。你们呢?铺个电线还触电,抖得他妈的像个筛子!”
“你又没去过卢浮宫!”艾文愤愤不平。
“滚!”
我拉着艾文跑了,艾文不耐烦地甩手,说这地儿他呆不下去,他想去柏林来场狠的。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吗?我可不怕,阿尔,我跟你说实话,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什么复仇,我只是为了做点什么有意思的、有价值的,你懂吗?不,你不懂的,你小子对什么都无所谓。不过,你尝试去想想,这种战争,这种胜利,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回?咱们距离这历史性的胜利太近了,却没有真实地在里面,什么叫做真实?真枪实弹就是真实,没错,我们是挺过诺曼底了,可人们会说那是运气,而直捣柏林,把希特勒给干趴下,那才叫实力!阿尔,你明白吗?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我回答,但心里却在想另外一回事——有人专门为我学英语,或者说,有人专门学说给我听的英语。
“你小子是个怪人。”艾文嘟囔了一句,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胜利?我似乎没有那种需求,迄今为止二十一岁的生命,属于我的大大小小的胜利有很多,帮黑手党倒卖走私甚至街头火拼都安然无恙是一种胜利,在一众街头地痞中考入纽约大学是一种胜利,面临牢底坐穿的困境还能顺利从牢里出来成为一名军人迈上保家卫国的道路更是一种想不到的胜利……更别提要了迈克尔命的诺曼底和欧洲大陆上多次战役……但我知道,这些都不足以挂齿,因为那不独属于我,只有那么一个——那是我绝顶的胜利,但同样又是绝顶的失败,我永生无法摆脱,我永生困于其中。
在列队走向医院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艾文的脚后跟,我让思绪放空,但却是徒劳。我很愿意去修医院,因为这所医院是为盟军所准备的,这意味着苏联人也要参与修建。没错,也就是说,萨连科也在修医院,巧合又并不巧合,干苦力是年轻人的活儿。我们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年轻人的心灵,我瞧见着这心灵显现在迈克尔胖乎乎的圆脸上,在艾文无惧生死的激情上,在萨连科柔和而羞涩的蓝色河流上……我呢?我很少照镜子,无论是物理意义上的镜子还是灵魂上的投影,我很少向内去窥探,我说过,那里一片混乱。但我想——我清楚的是,我把自己从年轻人当中放逐了。在这具年轻的身躯下,住着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没有中间地带,没有灰色区域。他时而从这一端跑到另一端,又从另一端跑回来,不作停留。
但我无所谓,我知道这是勋章。独属于我的成功和失败所赋予我的勋章。
临时医院建在城东地区,依河畔而建。原址是一栋三层建筑,屋顶被炮火掀翻,地基也被炸损。即使它饱经摧残,但相对完整,只需经过修葺和翻新就能重新投入使用。相比于城内的残垣断壁,它已经幸运太多。另外,这里地形平坦,视野开阔,有充足的物资堆放与转运地点。更前方则是绵延的草地,在风中犹如绿丝绒地毯,直直蔓延到易北河畔,叫人移不开目光。
原先我们打算在这里驻扎,但想来开阔的地区不易防守,于是选择了森林边缘。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危险的俄国佬也成为了朋友,可再想来驻扎,也没机会了。
我们这支小队有十五人,踩着凌乱的步伐、排着散乱的队形朝城内走去。建筑前墨绿的军服来回穿梭在卡车间,我抬起头,在四月底的阳光中看到萨连科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的某个窗户前。远远地,我们对上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