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川(49)
可林屿观察发现,顾生并没有去看躺在重症病房的父亲一眼,也没有展现出一丝自己熟悉的无奈和脆弱。
忙碌的顾生让林屿回忆起他放在工作室的画。
顾生一直衷情抽象画,上学的时候几乎能把近当代所有颇具名气的抽象画的名称,创作年份,作者,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林屿少年时觉得他是天才,但顾生只解释说这是兴趣。
顾生虽然喜欢艺术,可自己创作的频率相当低。因此工作室里的那张画给了林屿很深的印象。
画的背景一片漆黑,画面上贴着一些断裂的麻线,麻线的走势有的部分乱作一团,有的部分干净整洁,远远看上去像一个不那么规整的迷宫。
这张画的情绪与顾生当下工作的氛围意外地重合。林屿认为它冷硬,从容,充满压抑。他记得顾生以前的作品并非如此。他偷看过所有顾生的期末教师评价,上面总是客观地书写着:该生冷静,聪明,积极又充满创新。
林屿从前很崇拜顾生。认为他做事老道成熟,同龄人不可企及。
而现在追根溯源竟莫名有些心酸。
顾生始终在与各方沟通且无暇顾及林屿。注意到林屿这位生人的是顾董事长的秘书,那位十多年前林屿见过的“陈叔”。
陈叔先是礼貌地问询了林屿的身份,知晓后对他手臂的遭遇颇感唏嘘,但在表示遗憾之后就马上劝说道,“董事长需要休息,现在可能不便探望。”又想起顾生提前交代过,要求林屿务必去一趟康复科,不要耽误假肢的康复课程。
总之意思都是一样的,大致是要他莫管闲事速速走人。
林屿点头表示听懂,准备离开时,又远远地望向顾生。由于轻微的近视,对方的面目显得模糊。顾生和另几位董事的影子倒影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上,医院冷色的顶灯打下来,几个人被阴影勾勒的像苍白的蜡像。
他看了很久,但顾生并不知晓。因为顾生似乎有很多的商业要事,要与旁人在医院的长廊,病人的床前研讨。
林屿叹了一口气表示理解,并对陈叔的好意点头致谢,便独自一人向康复科走去。
康复科与重症监护室是两番光景。
由于事故太过久远,林屿在最初检测的时候,医生表示过,他的肌电信号较弱,不见得假肢穿戴的效果会很好。
但首次康复训练的结果却让这种担心显得多余。林屿在取物的康复课上表现尚佳,能够很顺利地控制手型,稳稳地抓取和叠加物品。康复科的护士路过看到,都很为他感到高兴。
林屿看着假肢上套着的,与左手无异的美容手心绪万千。他想起和顾生重逢时,山一画廊的首展“重启”。他突然很想批判艺术家对人类与科技发展的思虑过多,在右臂能够重拾物品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站在现实面前,艺术也很多余。
他急于把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告诉顾生,他想如果没有遇到顾生,品尝这份快乐可能还要推迟很久很久。
林屿穿戴着假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终于意识到再也不会遇上探究和怜悯的眼光。他和所有擦肩而过的人一样,拥有健全的四肢和普通的大脑,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很平凡的普通人,甚至想把这种快乐说给每一个路过他,忽视他的陌生人听。
他眼里的昔川也不再似原先的悠长和悲伤,他想起水城明朗的水道。他觉得它们是相似的,不是悲哀的,是通向阳光和柔软,通向明亮的未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到顾生。
可是他知道现在不便打扰他,林屿想挑个好时节,好天气,告诉顾生他所有的冲动和爱。
十几年来只因他而起的冲动和爱。
林屿回到家,来到顾生的房间,整理方才睡过的床铺。
顾生是很有条理,过于谨慎的人。房间里每一样物品都分大小和色卡进行分类。林屿想起高中时他也是如此,普通的同学创造作品都要别出心裁想一个名字,顾生却是很固执地给它们编码,弄得像古典乐的乐章。林屿觉得这种严谨也有些固执的可爱,就好像发短信的时候顾生不太熟练的表情包。
林屿做完简单的收拾去浴室洗手。他擦完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在洗手池放杂物的托盘里瞥见一丝蓝光。
托盘里放着一些不太重要的物什。一小盒棉签,几只碎发夹,一小盒刀片,和一只黑色的玻璃戒指。
玻璃戒指很随意地放在碎发夹旁边,显然没有被主人认真收纳的意识。戒指中间的一圈细缝中露出蓝光,让林屿回忆起顾生带着它在店里明亮的光照下说,“这是我第一次戴玻璃戒指”时,郑重认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