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火(179)
赵伯一个年逾花甲,历经世事的人,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里带有的战略意味,但同样的,作为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见过人世间种种苦痛与别离,他也听不得这样的话,一听心窝子就又酸又软,到底也没法做到直接终结这场对话。
他拧着眉头回忆着,倒真叫他想起了点什么。
他对裴宴时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有点儿纳闷儿来着。”
“是什么?”裴宴时略急道。
赵伯慢慢说道:“咱们社区有个活动室,每年‘啃秋’,过来参加的住户们就一齐聚在这活动室里。活动室里不仅有彩电,还有空调呢。那个时代,甭管是家里,还是单位、商铺的,装了空调的地儿那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那天又实在是热,巷子里的人,光是冲着那空调去的,就比往年多出不少。”
“不过习俗约定、空调诱惑,也只是带动了大部分人而已,这不还有一小撮人不为所动么。懒得就是不想动的;像你妈一样吃不了西瓜的,不过你妈和你是个例;还有单纯为了省钱的。”
裴宴时:“省钱?”
“对。‘啃秋’吃的西瓜、香瓜,不是社区免费提供的,那是社区根据前期报名的家庭人数,去批发市场统一询价采购然后由各家AA的。”
“但这个AA吧,就和现在去吃自助一样,有的人、有的家庭能吃回本,有的胃就那么丁点儿大,吃进肚子里的和自己上交的钱不成正比,那吃不回本的,不就不乐意么,还不如自己买了瓜在自个儿家里‘啃秋’。”
“但是那天有一件事,撼动了些以往为了省钱从不参加‘啃秋’的人。”
“除了我刚才说的怕亏本不去参加的,还有纯粹就不想花这个钱的,这两种为了省钱的人,那天啊,最后大概都去了。”赵伯说了这么一堆,总算说到了裴宴时真正想听的重点,“因为那天‘啃秋’要吃的瓜,全是田梦梨给埋的单,谁家都没出钱。不止是瓜呢,还有瓜子、果干、糖,一堆小零嘴,都是她给买的。”
裴宴时问:“她为什么出钱?”
“我也是去了才听人说的,说是她单位给发了奖金,儿子又拿了市里小学生跆拳道比赛的冠军,心里高兴,趁着立秋,大家聚一块儿,请大伙儿吃点东□□乐乐不如众乐乐。”赵伯说,“有人请客,谁能不高兴呢,不过当时也有不少人纳闷儿,田梦梨一贯就不热络,平时走路上,你要和她碰上,她不一定跟你打招呼,你要跟她打招呼,她也就是客套地应付一下。但凡你细品她的态度,还能琢磨出点傲慢、不屑的意思来。”
裴宴时没说话。
“但是那天,她确实是笼络了一波人心。”赵伯继续道,“我听说,有的住户不知道她出钱请客的事情,她还亲自上门把人请过去呢。”
“……”
裴宴时听到这里,几乎可以确定,田梦梨这番异常的举动,为的就是要支走未央巷绝大部分的人,尤其是要在那天,在那段火起火涨的时间里,让他们家那条支巷里的住户统统都“消失不见”。
田梦梨当时亲自去请的,应该是他们家那条支巷里还在家的,没有去“啃秋”的住户。
和赵伯聊完之后,裴宴时走去自家支巷,挨家询问了这十几年一直住在这儿的老邻居。
终于找到一家依稀还记得些昔日往事的。
家里就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和一位护工阿姨。
老太平素都和儿子儿媳住一块儿,最近因为念叨着想回老宅看看,儿子儿媳便将她送回未央巷,请了位护工,陪着她小住一段时日。
她家就在裴家斜对门。老太还有她老伴以前和裴家夫妇关系挺好,就是头疼裴家的这个熊孩子。
裴宴时小时候因为淘气,用从学校带回来的粉笔在人屋外的墙上画乌龟,被这老太拿着扫帚从巷头追到巷尾。
总之,老太对裴宴时这孩子,是又稀罕又烦。
老太在裴家着火后没多久,就和老伴一起,跟着儿子去外地生活了,偶尔才回来一趟,裴宴时初中常往未央巷跑的那三年,从未见过她。
虽然已经近二十年没见,老太还是记得他、认得他。见到裴宴时的第一眼,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便隐隐泛起湿润:“孩子,孩子……”
裴宴时原本是站着的,但老太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他,他到底还是蹲了下来。
老太伸出鸡皮般褶皱的手,去拍裴宴时的手背:“长得真好、真是好。苦了你,苦了你……”
裴宴时其实不太喜欢被人投以怜爱的注视,哪怕对方是长辈。他一个奔三的大男人,不需要被怜惜、同情。
不过他还是得回应老人的表达:“不苦,邹婆婆,我这些年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