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篇·小观音+番外(5)
白玫瑰是让人可劲儿疼的,红玫瑰是自个儿开着供人玩乐的。
都美,都来钱,也都是命。
“嗐,命哦。”经理念及此,摇着头回到了店里,甩着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京剧,“人心不足蛇吞象,好似黄雀斗螳螂。认你点动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
他唱到动情处,甩开膀子摆了个姿势,又迈开腿,原地打了个转,手指在虚空掐了个决,好似戏文里唱的那个“一字并肩王”。
但很快,经理就老老实实地收了手,佝偻着腰,用抹布狠狠地擦拭着饭店大堂里摆着的青瓷花瓶。
什么一字并肩王啊?
都是虚妄。
而阿清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是摘下了头上扮观音时带着的风帽,继而坐在梳妆镜前,发了会儿呆。
他眉心血红色的白毫不知何时晕染了开来,氤氲成一片湿漉漉的水红。
白毫不再庄严肃穆,阿清就不再像观音了。
他成了欲盖弥彰的祝英台,露出了重重伪装下,妖娆的那一面。
阿清烦闷地将手伸进怀里,想用手帕沾水将颜料擦掉,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早在茶馆里,就把帕子丢给了贺作峰,于是愈发气恼,干脆用手背胡乱蹭着额头,折腾出一大片骇人的红痕才罢休。
他原不在乎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早早出来干服务生的活计,就是为了钱。
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他缺钱,也比四九城里大部分的人都爱钱。
因为他有个好赌的爹,还有个病弱的娘,他没钱就活不下去。
可旁人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
假惺惺的一句“可怜” ,换不来半个字儿。
阿清年幼时便已知晓,同情于穷人而言,最没用。那些人随口的安慰,改变不了他从小被亲爹揍大的事实,改变不了他挣的钱只能去填他爹赌出来的窟窿,更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他只能咬着牙,拼了命,一点一点地从命运的泥沼中往外爬。
然而,阿清所有的努力落在贺作峰的眼里,都成了“堕落”。
说得直白点,是下贱。
但贺四爷是谁啊?
阿清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嘲地笑。
贺四爷是贺家的人,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说出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字眼。
阿清也和那个字眼一样,上不得台面。
他胳膊一哆嗦,将梳妆台前的颜料盒重重地碰倒在了地上。他不恨别人的同情,也不恨别人的可怜,但他恨贺作峰高高在上,何不食肉糜的怜悯。
好似他的苦难不值一提,好似他的挣扎毫无意义。
可你贺作峰又懂什么?!
遥遥的,风里传来饭店经理的吆喝。
该是又有客人来了,但很快,他们就走了。
因为他们发现平安饭店和以往不一样,服务生不再做陪酒的生意,顿觉无趣,再也没有了花钱的欲望。
经理定是要犯愁的。
果不其然,片刻后,阿清再次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唱戏声。
这回,经理没唱《断密涧》,而是换了首《赵氏孤儿》。
“等孤儿长成人报仇雪恨,那时节咱弟兄地下相逢……”
拖长的嗓音刮过阿清的耳膜,引起他身体里一阵又一阵冰冷的战栗。
戏文里的赵氏孤儿可以报仇雪恨,阿清想要报复贺作峰,一碗茶水就已经是极限了。
谁叫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呢?
四九城里的人若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或许还要赞扬贺作峰心善,不同他计较呢!
阿清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就像无数次受到客人们的羞辱时那样,硬生生磨平身上的棱角,含着一腔血泪,迎上去讨好地笑。
又过几日,经理为了招揽生意,让阿清上台唱戏。
阿清没拒绝,亲自选了折《锁麟囊》,然后特意跑了趟梨园,请人来为自己上妆。
“我长得不像薛湘灵。”阿清戴上头饰,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托着下巴同梨园来的师傅说话,“饭店也没有像样的戏台,为了赚钱,经理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来的师傅年事已高,平日里看惯了梨园里的戏子,如今见到阿清这样的生面孔,反而乐得同他多说几句话:“怎么不像?薛湘灵漂亮,你也漂亮。”
“……我记得以前饭店的经理也让你们唱过戏吧?”
阿清嗤了一声,俯身让老师傅替自己描眉:“是唱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客人们想听了,就叫我们唱上几句,甭管好不好听,扮相好看就行。”
反正来饭店的客人也不是来听戏的,服务生们心里门儿清。
“我可得好好扮。”阿清自言自语,“砸了我自个儿的招牌,可就坏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