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巷106号(53)
“怎么就没有人看见呢?
没有人开口,更不可能跟他搭话,六月十七早已习以为常,等得无聊了,从后面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倒吊着查看女孩的手表。
嗯,快七点了。
一辆绿色的公交车缓缓行驶而来,车上没有什么人,六月十七跟着粉衣女孩顺利上去了,钟宝早餐离这不远,二十一站就到了。
不知怎么,六月十七莫名紧张起来,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软弱不安,他无法想象他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更无法想象自己从前是什么样模样。
说不定我是个坏人,跟同伙分赃不匀才被杀害。
又有可能,我是个无恶不作的杀手。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离奇古怪的想法,脚步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磨磨蹭蹭了许久,终于一家一家地看完,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早餐店。
卷帘门紧闭,似乎还没有开张,六月十七略松一口气,生出些隐秘的庆幸,看来是人还没有来。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因为没事可做,又跑到前面的红绿灯斑马线那里堵着,对着一个一个往来的行人做鬼脸。
七窍流血、眼珠崩裂的真正鬼脸,好在没有人看见他,如果杜笑在这里大概会吓得当场晕厥吧。
他如此想着,鬼脸做得愈发勤奋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腰,小拖车里放着一叠厚厚的纸张。她拖得吃力,步子越发缓慢,头发梳得很整齐,原本是应该用桂花油锃亮地抹到后头,此时却十分散乱,脸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刀雕斧琢一般深刻。
其实看着跟普通人一般无二,但六月十七却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忘了问邬齐开早餐店的人长什么样子。
六月十七很是懊恼。
这个妇人给他感觉很熟悉,心里却酸麻麻的,很涨,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老妇人沉默内敛,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只是一言不发的拉着那个拖车。
“苦行僧啊。”
他凑了过去,笑眯眯说道。
对方当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也不气馁,跟着老妇人很快走到了斑马线上。
她年龄大,步子慢,走得人心急,偏偏此时又挂起大风,拖车里飞出数十张白纸。
原本平静的老妇人霎时间惊慌起来,她伸出手徒劳无功地去抓那些在半空中飘飞的纸张。
疲劳驾驶的司机眯着眼打瞌睡,根本没来得及看斑马线上的行人,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危险,而她却一无所知,仍在弯着腰捡散落的纸张。
老妇人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她从死亡边缘推了出去,汽车冲破了大雾,将她原本身边的拖车撞飞又重重碾碎。
四分五裂之中,漫天的白色纸张飘飞起来,仿佛瞬间落下一场大雪,在巨响过后的万籁俱寂之中,她清晰地看见了白纸上熟悉的面容,一如往昔。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六月十七。”
那是谁呢?
她又想起,许多年前,a市落下一场从所未有的大雪。
……
什么时候能下一场大雪呢?
贺钊天这样想,下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雪,让他也看看雪是什么样的,老师说雪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毫无杂质,如同赤子之心。
在潮热的南方,冬天也是没有雪,只有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到骨头缝里,衣服放在小阳台上晾不干,带着湿漉漉的沤臭味。
只好再洗一遍,然后搬到楼下的院子里晒。
院子里种着广玉兰,十月开花,洁白馥郁,比饭碟还要大一点儿,经常有邻居摘了花洗干净后煲汤喝。
一楼住着个老瞎子,周围的人都这么叫他,没有礼貌,人情味也不多,他住在狭小一室一厅,在外头自己搭了个厕所跟厨房。
三楼的小女孩夏天放学回家,院子里的厕所门大敞着,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摸索着用水瓢舀起热水倒在自己身上,从后看,是一个干瘪的、苍白的屁股,毫无生气,还有摔得伤痕累累的小腿,有一道狭长的疤痕从脚踝一路长到大腿。
热水隔绝了声音,小孩脚步很轻,瞎子没发觉,转过了身子去拿架子上的毛巾,忽然听见一声短促又惊恐的尖叫。
仿佛一只猫被扼住了喉咙,看见了足以让她觉得惊恐的幻想。
小女孩的妈妈是个泼辣的女人,锱铢必较,去楼下大闹了一通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瞎子在夏天敞着门洗澡了。
偶尔母亲会让贺钊天给他送去一点儿吃的或者生活用品,瞎子的房间不大,东西又多,杂物堆得无处落脚,捡来的废品也被他扎好收在了茶几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