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89)
他并不感到意外。这事居在意料之中,甚至比料想的提前到来。瞧起来,他的女儿,对这位驸马,十分满意。
“朕选的驸马,你中意不中意?敬亭颐这厮是开国伯的外甥,还是个不知隔了几辈的远房外甥。他无爹娘在世,入公主府前,在皇城司做事。皇城司是个什么样的地儿,你再清楚不过。他会武,也会文,心思缜密,脾性温顺。这样的妙人,不做驸马,岂不是屈才了?”
贤妃膈应地把手拽出来,嫌弃地甩了甩,“这样的妙人,只当驸马,那才是屈才!不过无父无母倒是挺好,小六出降后不需操心舅姑家的事,成婚当日去开国伯府拜拜,走个过场就行。”
官家笑得憨厚,浑圆的眸子里闪过隐晦的精明,“是也,是也。这样清白简单的身世,不会被那帮吃饱撑得没事干的谏官抨击,也不会让小六受半分委屈。届时叫敬亭颐入赘公主府,而小六自禁中出降,嫁到公主府里去。她念旧,成婚不搬新府,还是那帮人伺候,不会不开心。”
贤妃愕然地拧起细眉,“官家还要敬亭颐入赘?这不是显得咱们欺负人家么?”
“这是欺负么,你且去问问开国伯,朕有没有欺负他们家?入赘一个远房外甥,换家族几代荣华富贵不愁。放心罢,开国伯是这桩婚事里最乐呵的人。”
他扽扽衣袖,整整革带,背着手站起身来。
“朕这就让中书门下拟定札子,再唤知制诰起草,书名行下,交由封驳司审录。这道诏书,再传回朕手里,约莫就到了晌午。下晌唤礼直官选黄道吉日,驸马过五礼。至于嫁妆筹备,就交由礼部去办。噢,你这做生母的,也筹备筹备。”
言讫,抬脚往外走。
贤妃倏地扯住他的袖,她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的恐慌,“官家,这事能不能再往后推推?”
官家眉头一皱,他露出个安慰地笑,不着痕迹地拍掉贤妃的手。
“朕也想让小六再多享受几年,可朝局容不得朕犹豫。朕措不及防地向朝臣宣告,朕的女儿已成婚,是在断绝他们欲想拉小六下水的念头。变法水深火热,有多少人的眼盯着公主府,就想趁朕一个不注意,就威胁绑架朕的女儿,逼朕妥协。小六她已及笄,眼下搬出宫住,朕不能时刻看着她,故而派位信得来的驸马去看护。朕是在保护她,你懂么?”
睃见贤妃满脸愁容,官家爱惜地揉了揉贤妃的肩,又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抚慰。
“朕最疼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等这阵风头过去,她想休夫和离,朕也随她去。此番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但你放心,婚仪要风光大办,绝不似大姐二姐那两次潦草随便。”
贤妃冷哼一声,“得了罢。国朝公主婚仪都是潦草地办,你搞这出,不是把小六往风口浪尖处推么?礼有经权,事有缓急。该随大流就得随大流。不然叫别人看:噢,怎么的,就你家孩子特殊,非得显摆烜耀一番?”
她不轻不重地掐下官家的腰,嗔怨道:“到最后,我的孩子还是成了朝政的牺牲品。她嫁不嫁,嫁给谁,都是您自个儿决定。那孩子没心眼,被当成牺牲品,还整日傻乐呵。”
“不是牺牲品。”官家反驳说,“人家俩人两情相悦。你不要瞎想,也不要阻拦,好么?”
好么?
他用最虔诚的语气去问,却用最雷厉风行的手段去做。
贤妃瘫在榻上,背上冒了一层汗,不知是热还是冷。
她摆摆手,“去把我那六箱嫁妆拿来。”
宫婢说是,旋即招呼几位内侍,搬来六箱铜奁,整整齐齐地摞在贤妃面前。
“全都打开。”
六箱金玉琳琅,簪珥篦钗,地产房产,纸票银元,一摞叠着一摞,压得紧实,不留半寸空隙,一齐绽在众人眼前,闪花了眼。
贤妃只觉这副身子疲得紧,她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这些嫁妆,是当年我娘家送来的。刚入宫时,我是籍籍无名的李美人。幸得官家临幸,升为贤妃。那时想着,要是一辈子见不到官家的面,从来不受宠,那就敞开心怀,把嫁妆都给挥霍完,用玩乐慰藉空虚的心。”
贤妃手指点过冰冷的金钗银簪,有身孕后,她不再把玩这些嫁妆。
铜奁与她异想天开的少女时光,一齐被贴条尘封,放置在暗室里落灰。经年后,那些金的银的,依旧冰冷而贵重,却经由她的手,辗转三代,要落到她女儿手里。
“不等我开始挥霍,一双儿女便递嬗而来。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要像当年的爹娘一样,为我的孩子备嫁妆。”她长叹口气,忽地把支楞的箱盖合上,决绝道:“收拾好,都抬到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