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不想再回书房,干脆在大殿之中席地而坐。
冬风凛寒,虽然烧有薰笼,但仍有一股凉气从地底往上泛,迅速在体内蔓延。
辰悟把袈裟脱下,让鱼郦坐在这上面。
他容色清澈文隽,比在垣县时看上去更沉着安静,他抱膝坐在鱼郦身侧,轻声说:“贫僧从来没有对娘子说过自己的身世吧。”
鱼郦正陷入思子之恸,闻言愣愣看他。
辰悟面露怅惘:“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曾在三馆秘阁掌天文历数,这是个真正的闲职,不会大富大贵,但无意外可保一生无虞,可偏偏就来了意外。”
“家中出事时我才九岁,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一心扑在天文历数上的父亲为什么会被污蔑贪渎结党,最终惨死狱中,而我和家人都受到了追杀。这一切起源于文泰年间,戎狄可汗来京。”
“当年戎狄可汗微服漫步在金陵街头,惊鸿一瞥看了一个小娘子,偏偏这娘子罗敷有夫,不仅自己系出名门,嫁的还是当朝文官。”
“那时文泰帝欲与戎狄言和,却在岁币多寡上商量不清,那位娘子的夫君正是负责议和的官员。他与戎狄可汗做了个交易,将新婚妻子迷晕赠予他,一夕贪欢,娘子浑然不知,被仆婢送回了府中。而戎狄可汗猎艳意满,在岁币上做了让步,那位无耻的官员也就此平步青云。”
“我父亲就是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才被灭口,我们全家都被灭口,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辰悟微笑迎上鱼郦怜悯的视线,目光深深,“我以为遁入空门会放下过往,可是刚刚我又听到了仇人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因果循环,原来都是天意。”
鱼郦疑惑:“刚刚?”
辰悟漫然道:“谁知道呢?兴许是我的臆想吧。”
他站起身,将那一身曾珍爱无比的袈裟留给了鱼郦,怅然道:“贫僧总劝娘子放下,到头来却发现错了,放下哪有那么容易,连贫僧自己都做不到。”
辰悟拂袖起身,目中似有灿灿烈火烧灼,将修行十数年的佛光几乎掩盖。
他兀自离去,留下鱼郦似是而非的困惑。
她坐在袈裟,抱着双膝稀里糊涂地睡着,再醒来时已被人抱上了榻。
窗外天色溟濛,榻边亮着一盏烛灯,赵璟倚靠在她身侧,手里举着一本奏疏在看。
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鱼郦恍了半天神,才想起从前在东宫,那一回赵璟向乾佑帝求娶她,被打得重伤归来,也是高热不退,她以为他会昏睡很久,可是他很快醒来,一刻不歇地张罗着要去上朝。
他好像是天生的劳碌命,天都不想让他过早闭眼安歇。
察觉到动静,赵璟放下奏疏低头看她,隔被轻拍了拍她的身体,叹道:“原来你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
鱼郦忙低头看去,自己的外裳已被褪去,只留亵衣。
赵璟神色如常,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续着刚才的话说:“你去见萧琅,是怕他生事,要杀了他吗?窈窈,我再说一遍,只要有我在,便轮不到你去打打杀杀,就算有一天我再也醒不过来,我也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鱼郦已经记不清上一回赵璟能这么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他一场重伤,竟好像脱胎换骨,全然变了一个人。
她闭上眼,“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寻安。”
赵璟轻哼:“你就说句让我高兴的话,便是能要你的命吗?”
好了,还是那个赵璟,没有被换魂。
鱼郦闷声道:“我让你高兴,你就能让我见寻安吗?如果不能,我凭什么让你高兴?”
赵璟凝睇她许久,终是道:“不行。”
他扶着胸口起身,信手去拿搁于榻边的金樽,一仰而尽,鱼郦嗅到了酒味,皱眉:“你不要命了吗?”
“酒可以镇痛。”赵璟穿着宽大的缎袍,散着头发坐于书案前,似笑非笑:“除了酒,你也可以,只是你总是别扭。”
鱼郦突然怕起来,将自己蜷进被衾里,赵璟不悦道:“行了,我已做腻了禽兽。”
他低头批阅奏疏,不时呷一口酴醾酒,鱼郦生怕他酒气上头再发疯,忙起身穿衣。她去浴房沐浴,再归来时发现仲密又来了,他半跪在赵璟身侧,正用手托着笔洗供赵璟使用,姿态极尽谄媚卑微。
赵璟似乎很享受这种奉承,没让他起身,朱笔点水,漫然道:“左班都知不过是个三品,怎能镇得住满朝文武。朕有心另设九千岁这个虚衔儿,加在你的身上,食亲王俸禄,再扩充左班,招揽会武能书的宦官充实,尽供你驱使。”
仲密连忙稽首叩谢。
鱼郦在幔帐外看完这一切,突然觉得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