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155)
“……梧桐树上的喜鹊巢要仔细照料,待桃花开了,每日都要剪几支放到琴斋,务必要瓦无落尘,路无杂草。”
小道童哭唧唧地劝他留下,裴望初因病容苍白,瞧着竟和气了许多。他笑了笑,说道:“我非买椟还珠之人,珠遗沧海,何苦自囚于椟中?诸事我已交代,不必劝了,回去吧。”
他翻身上马,却见一辆朱轮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
毡帘后探出一支纤长玉手,缓缓挑开车帘,一双秋水目如梦里乍见,隐有泪光地望向他。
她隔帘望向裴望初,柔声若叹:“洛阳若是留不住七郎,我能留住七郎么?”
许久,裴望初手中的缰绳落在了地上。
第67章 生疏
裴望初近乎踉跄地走到她身边, 手指颤颤落在她额上,确认她是鲜活的、温热的,并非如梦中那样一触即消, 这才缓缓抚上她的脸,猛然将她拥入怀中。
双手在轻轻颤抖,身体里瞬间涌起滚灼的躁意,随着这大喜大悲的心境在血脉里四处冲撞。
他一时无言,只静静抱着她, 直到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巽之, 巽之……”谢及音拍了怕他的背,“你勒疼我了。”
裴望初闻言松了力, 但并未放开她, 依然埋首在她颈间,不敢让她瞧见自己气血逆涌时异常苍白的脸色。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语气极轻,仿佛她只是赴宴晚归,惹得他抱怨了几句。
然而每个字都是从他压着血气的喉间挤出来的, 每个字都藏着深深的恐惧与怨念。
谢及音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前些日子为人所困,行动不得自主, 好不容易脱身去了建康, 在王瞻处收到了你的信,这才急急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只听见了她的声音, 如闻旧乐,心弦乍乱,自耳际一路延直心里, 然而她究竟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半晌后他轻声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说……”谢及音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望了眼车厢外,“罢了,有什么话先进去再说,别在这儿杵着。”
裴望初缓了缓情绪,扶她下马车,将褡裢和佩剑扔给了小道童,跟在谢及音身后走进了门。
两年未归,虽然裴望初已最大程度地恢复了公主府的面貌,谢及音仍觉得府中的景致有几分新奇。
她自海棠园穿过,望见自己抚琴的八角亭已被整饬一新。梅花都落了,绿叶葱茏,掩映着琴斋的菱窗,桃花却正是含苞的好时候,都被人精心打理过。
谢及音踮脚折下一支,对跟在身后两步外的裴望初招了招手,“巽之,你过来。”
裴望初的脚步先是一顿,而后才慢慢走到她面前,谢及音叫他低下头,拆了他冠间的木簪,代之以桃枝。
“怎么不说话,只盯着我瞧,”谢及音笑了一下,“见了我,不高兴么?”
裴望初伸手落在她鬓角,“殿下的头发,怎么成了这个颜色?”
他卷起一缕发丝,怕扯疼了她,又慢慢松开。
谢及音道:“是黑豆膏染的,一时洗不掉,好在已没了豆腥味。识玉说这个颜色好看,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殿下是为了我喜欢才染的,还是有谁逼迫你,亵渎你?”
谢及音缓缓敛了笑意,见他目光如寂,温声安抚他道:“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了,我已经平安回来,你若不喜欢这颜色,往后也能慢慢洗掉的。”
裴望初心中生出莫名的躁意。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被人掳掠在外,漂泊半年之久,如此难熬的日子,她竟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崔缙敢撒谎说她病故,说明她至少病过一场。可是瞧她如今的样子,怎么如此平和,一点委屈都没有?
裴望初牵起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脉上,谢及音却将手抽了回去,又顾及他的心情,反握住他,温声道:“我一身的尘土,想先沐浴更衣,再与你叙旧。”
裴望初垂目落在她手上,“请允我为殿下沐发。”
公主府的盥室有寻常人家三间上房那么大,屏风后的凹池里倒满热水,铺洒一层玫瑰花瓣,池边放着上好的皂豆和浴盐,还有切成小块的蜜瓜。
谢及音舒服地在池中泡了半个时辰,想起裴望初还在屏风外等着她,遂自池中起身,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踩着木屐,款款绕了出去。
她躺在竹榻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毯,颈间是清凉的瓷枕。裴望初为她调制了沐发的竹煎水,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拂,顺势揉按她头部的穴位,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谢及音仰面瞧他,隔着薄如轻纱的水汽,他的眉眼如雨后新柳,清濯明润更胜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