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60)
正这么想着,便听少年用比常人偏慢的语速悠悠然道:“某另有期,不可负约,就此别过。”
常人除了幽会,哪会深更半夜与人有约,若是鬼魅精怪一类倒喜欢于夜间活动。
少年交谈之初告知的名姓重新浮上心头,葛衣士子脸上不由流露出少许恐惧神色,小心翼翼询问:“不知郎君与王弼王辅嗣是同名同姓,还是王辅嗣当面?”
听到这里,王琅有心试试这名少年的胆量与应变,故意让身上的环佩与步摇发出声音,提着已点燃的风灯从窗边一路缓步走到门前。
屋内突然安静到了极点。
无论本该回话的少年还是询问少年的葛衣士子都在金玉相击的细微声响中收住声音,齐齐看向门口。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她本音清朗,这两年来居移气,养移体,又增加几分威严,即使刻意放柔声音,幽幽说来,也自有一番庄严威仪,不似男女调情,更像兴师问罪。
深山里出现没有仆从前呼后拥却华服都丽的女子,怎么想都不像是人类。
葛衣士子身体一僵,对少年的身份顿时再无怀疑,又恐惧于她的问罪话语,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喘不上气。
相比葛衣士子,少年的反应则镇定得多。
王琅特意选了能被他看见的角度,而他竟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的衣着环佩一路上移到发式步摇,最终停在她面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王琅微微挑了挑眉毛。
他收回视线,端起席边的竹杯一饮而尽,方才缓缓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这却是在诡辩不是自己失约误时,而是神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只能被动等候神女前来相会,不敢妄想能主动找到她。
道理是没什么道理,胜在态度谦卑,情意绵绵,如果真是情人相会误时,确有可能就此原谅他。
不过……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在神灵面前的戏语会被神灵当成承诺,如果想要反悔,很快便会遭受灾祸——类似的志怪故事在魏晋数不胜数,光《搜神记》里王琅就读到过好几则。
因此她毫不担心地扮演着神女的角色,申明自己的心意,原谅误时的情人,邀请他如约夜游。
少年既不是真的鬼魂,也没有与神女相约,这时候不免要疑虑她的身份。
——虽然王琅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慌乱恐惧,但仅看他留在原地,没有如与士子辞别时那样动身离开,便知他内心不完全像他表现得那么平静。
却见少年忽而抬头,向她粲然一笑:“敢不从命。”
随即投袂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王琅不料他这么快便能做出决断,一旦决断,行动起来又如此迅速果敢。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被少年隔着衣袖握住右手手臂。
这个人……看上去文文弱弱,手劲竟不差。
王琅心中小吃了一惊,有些怀疑若他身上带刀,这一握恐怕紧跟着便会刺伤她的手臂。
不过少年一握之后并无不轨,反而松开手,向她绽放一个静夜昙花般的笑容:“将何往?”
王琅为他近距离的俊颜错了错视线,声音条件反射地冷淡了一些:“无非月下。”
说完,提着风灯走上一条偏离主路的小径。
少年与她相隔半步距离跟着,行走在月光照耀的山路上也显得风姿翩翩。离开废弃道观几十步,大约是因为王琅还没有同他说话,他以一种轻松闲适的语气在王琅身后自言自语:“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
王琅这下是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了。虽然杨修的原话是赞美神女贞静的品行,但他显然在诽谤她翻脸无情,埋怨她冷淡。
莫非他曾经在建康见过她,认出了她的身份?
王琅心中怀疑,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够变幻相貌的精魅鬼怪未必没有,孤身出现在深山已经足够让人揣测不安。于是她又笑了起来,如少年所愿地同他交谈:“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语气比之前柔软。
自称王弼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愿闻其详。”
王琅便同他讲张华遇鬼的故事,剧情是标准的志怪套路,以鬼败于人手而告终。
少年初时还很感兴趣地听着,间或出言点评剧情的破绽,等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未曾害人的鬼被人用计斩杀除去的故事,少年面色虽然还一派从容,话却渐渐少了。
她又与少年讲起寻阳的一些奇闻异事,事事有如亲眼所见,连细节都能诉说得十分清楚。少年提起寻阳靠东几个小县的地名往事,她无不了如指掌,熟悉得连在寻阳生活多年的本地人也该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