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4)
王悦心细如发,一眼便看到她手里的纸册,不觉莞尔笑道:“此为中朝抄本,难得山山喜欢,若未读完带回去便是。”
他是一名二十六七的青年人,因是休沐日在家闲居,只着白苎麻裁成的单衣,神情清朗,容貌整丽,给人以天然去雕饰之感。他的父亲王导以善结人心著称,他似乎也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特点,只是比父亲的气质更加淡冶。
“那怎么行。”王琅下意识推却,随后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册《四民月令》,她眨了下眼睛,倒也不慌张脸红,而是自然洒落地自竹席上起身向王悦问好,神色不变:“此书是我下次再来叨扰长豫兄长的借口,可不能带回去。”
王悦受她活泼感染,顺着她的话开起玩笑:“倘若山山上门还要专寻借口,那是我作为兄长太过失职。况且本就是为山山挑的,否则还在书房里积灰。”
三言两语将纸册之事定论了结,他谈起正题:“之前山山信里说想问置产之事,我以为青、徐、荆、湘四州山山当很了解,无须另问他人,如今是想置产于扬州吗?”
东汉将全国版图划分为十三州刺史部,东晋承袭西晋规划,将十三州重新划分为二十一州,扬州范围与汉末扬州大抵相仿,包含今安徽、江苏淮河以南地区,浙江、上海、江西、福建全部,以及部分湖北、河南之地,是东晋政权的京畿重地,通常由朝中主事大臣直接控制。
王舒在青州、徐州、荆州都担任过代表州郡最高长官的刺史一职,于扬州则只在溧阳一县做过县令,与王导对扬州的了解不可同日而语。
王导自东晋建立前就跟随后来的晋元帝在扬州做佐官,建立东晋以来,扬州一直置于他的影响范围下,论起对扬州的了解和掌控,整个天下也很难找到比王导更合适的人选。王悦作为受他重视的长子,这方面能提供给王琅的帮助不下于王导本人,因此她端正神色道:“正要请教长豫兄长。扬州去岁大旱,今年暴雨,官府与民间贮备都不充足,若是来年丰收倒也罢了,怕就怕福不重至,祸必重来,倘若不幸又是一年天灾人祸,田产置于何处方为妥当?”
自古以来首都区的农业都不太兴盛,粮食物产主要依赖从外地运输补给,东晋也不例外。
建康经历孙吴政权三代经营,四郊荒地山地以及周边县城被截湖泄水,辟土屯田,开垦出不少良田,但相对每日人口消耗而言依然入不敷出。永嘉之乱以后,北人大量南渡,侨居在建康与建康周围设立的侨郡侨县,人口渐渐赶上原本居住在建康城内的南人,开垦荒地的速度彻底跟不上人口扩充的速度,真正的粮食供应大半仰赖三吴地区。那里是江南豪族聚集之地,农业、手工业、商业都很发达,除非遇上严重的干旱或洪涝,一般不仅能满足自身所需,养活扬州也绰绰有余。
依王琅的想法,最佳打算是买到当地人做过初步整治的半成品庄园或废弃庄园,她再派人手去拾掇整理,节约开垦时间,次一等是寻到地理位置合适的荒地,想办法组织人手开垦荒地。两者都需要熟知会稽情况、在当地有人脉门路的中介帮忙——这是王琅所缺少而相府拥有的。
她在脑内快速整理了一遍思路,向王悦阐述自己的看法与计划:“旧云吴之四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吴郡、吴兴有良田千顷,又是四姓所在,缓急之时当可庇一乡之民,无需额外置地。余下诸郡以会稽地利最佳,适合拱卫建康并有二吴缓冲,适合扶植经营。如今稻种、农具、耕牛、人手我都有安排,唯择地与市易不得门径,希望长豫兄长教我。”
张、朱、陆、顾四姓是江东世家大族的代表,自三国到东晋都十分兴盛,又以陆、顾两家尤为显赫,家中豢养了大量僮仆与私兵,人数、实力都在官兵之上。会稽亦有四姓,但名望、势力都低于吴中四姓,是江东世家的第二梯队,对会稽的开发也仅限于少数地区,能容下北方侨民,因此被王导选中,想要把族人安插过去担任郡县长官,王琅的行为可以算跟风押注,也可以算不得已而为之的未雨绸缪。
王悦安静倾听她说话,只听到最后时闪过一丝讶异神色,旋即向她微笑:“倘若山山信得过,此事不如由我来操办,门中有三吴客,应当能符合山山要求。”
他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之人,如王允之所料地将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说话的语速虽然比常人偏慢,却因为如同诗歌般韵律衔接而未给王琅推辞的机会:“我记得官署里有不少前朝留下的考课记录与地方志,明日我挑好之后让那位三吴门客给山山送去,山山抄录完再还回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