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37)
于是咸和四年的春天,王琅接受相府命令,启程踏上从东郡返回建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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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水枯,春夏水涨。王琅去程走水路,回程仍走水路,到了方山渡口,她自己牵马下船,习惯性先向周围扫视一圈。
河边的垂柳已经吐出嫩绿细丝,脚下的青草不知是否经过血沃滋养,竟比离开时还要浓翠几分,她心中泛起采薇之叹,目光不自觉向三年前亲友送别时的凉亭看去。
这一看之下,却是愣住。
“长豫兄长?”
亭边凭栏远眺,仿佛神仙中人的白衣青年如有所感,回眸望来,不是丞相长子王悦又是何人。
王琅将缰绳抛给侍从,自己大步向亭中迈去,宽广的衣袖甩在身后猎猎生风。
“兄长若要接风,等我到乌衣巷再派人寻我便是,怎么自己来了方山。”走到近处,王悦温润柔和的眸光与苍白失血的脸色都清晰入眼,王琅眉头微蹙,当即便将他双手拢入自己掌心,以体温熨他,同时劝道,“养生之道,春捂秋冻。如今天气虽然小暖,兄长也不能只着单衣出门,还是白练布裁的,这布轻薄粗疏,也就夏天勉强能穿。”
又回头喊道:“司南,把我的披风拿来。”
早在她下船前,去舱外感知过天气的司南已经为她备好了披风帷帽等物品,见她一下船就走向王悦,便也拿着这些东西跟上她。她话音刚落,披风已经展开送到了她的手上。
王琅接过披风,绕王悦身后一抖一围,低头为他将系带对缠起来打了个漂亮的活结,这才退开一步,细细上下打量他。
“正是不堪使用,贼兵才任由这些白练留在府库里积灰,没有和府库里的其他器物一样胡乱糟蹋掉。”
王悦将她与婢女的互动全都看在眼里,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等她一通忙完,方才微笑开口:“大难之后,帑藏空竭,只剩这么些不堪用的白练。阿父令人拿出几卷裁成单衣,分与朝臣,我也得了一件,便换上了。”
王琅略微歪头,看了看他身上的白单衣,又看了看附近其他建康市民的衣着,心中顿时有数,转头问王悦身后的门生:“建康城里的白练现在市价几何?”
门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脱口答道:“前几日涨到一金一端了。”
饶是王琅已经有所预料,这时候也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一金一端,这涨得快赶上下品蜀锦了,平时卖都难卖,丞相善于因事的本事真有管晏之风。”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晋人追求时尚之心比战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区别在于战国人喜欢效仿国君的喜好,晋人喜欢效仿名士。例如汉末时期曹操麾下的重臣荀彧,极得时人爱慕,某天头上戴的白帢不小心碰到树枝中间下陷形成分叉,他摘下来看了看,觉得挺好看,于是继续这么戴着,时人纷纷效仿,从此白帢都加岐。
王导见府库里只有价格低贱的白练,就用白练制成单衣自己穿上,又分给朝臣穿着,时人爱慕名流,跟风用白练布做成单衣,致使建康白练供不应求,价格暴涨。王导再让官吏卖掉这些白练,完成置换。
王悦轻轻摇头:“只是杯水车薪,略解燃眉之急罢了。朝中现在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更不用提平乱的奖赏,物资供给终究还是要仰赖州郡输送。”不想多说,他伸手抚了抚肩上的披风,看向王琅:“先不谈这个。处明从父与渊猷在会稽还脱不开身,山山这次回建康不若就住在相府,还方便些。”
王琅略一迟疑,终是拒绝:“多谢兄长美意,只是阿琅已经成年,即使父兄不在,亦没有放任家里空着的道理。”
王悦也不坚持,声音宁静温和:“那便依山山的,反正离得也近,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照应。”
王琅抿了抿唇:“正有一事想劳烦长豫兄长。”
“山山舟车劳顿,无论有什么事,今日不妨都先回去休息,无须急于一时。”
显然,王悦已经猜出了她要说什么。
王琅闭上眼睛,平复心中情绪,再睁开时,眼中只余坚定:“已经迟了一年,我现在一刻都不想多等,还请长豫兄长带我去大兄的墓地祭扫。”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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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气氛沉闷。
王悦和他父亲王导一样,本有让人如沐春风的能力。王琅也生性开朗,有她在的地方从不会缺少阳光。只是两人将前往的地方无法让人心情轻松,自然谈不了任何轻松的话题。
对坐沉默地在牛车内行过了一半路程,王悦开口与她说起当日的一些情况以及苏峻入建康后的形势。或许是近乡情怯,或许是别的一些原因,离目的地越近,王琅越不想听到这些事,于是她主动说起会稽的情形,试图用和王悦的谈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