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29)
王琅心里清楚,王允之看似性格冷淡,少与人交往,却不是冷心冷情的性子。恰恰相反,他对所爱之人用情极深,因为承受不了所爱之人的离去,才将自己的爱限制在极少数人之内。
尽管两个人看上去都还能克制住感情,可两人的实际情况无疑比王琅危险得多。
王琅很担心两人会悲痛过度,因为类似的事情在魏晋屡见不鲜,常有亲爱之人一亡俱亡的情形发生。
比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王献之自幼感情好,后来两个人都生病,弟弟王献之病重先死,家人不敢告诉王徽之,但王徽之因为收不到弟弟的消息意识到不好,于是去王献之家奔丧。他去的时候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悲伤的神色,可到了王献之家,看到王献之过去喜爱的琴,情绪再也不能控制,悲痛到了极点,仅仅撑了一个月也随之去世了。
王琅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父亲和兄长身上,当机立断扶住父亲,向周围属官道歉:“家父身体不适,若无紧急军务,请诸公明日再来。”
王舒习惯性地要推辞,但刚一张口,还发不出声音,眼泪就先从眼眶流了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王琅这时候是真的害怕了,她用力握了握王允之的手,拉着他一起把父亲扶到内室。
两晋祸乱死丧之事极多,很多人家中常备安神助眠的药物,王家也不例外。
王琅自己从茶壶里倒了热水,吹温之后喂他服下每年重新炮制的丸剂,又让仆从点燃能够宁神的香料,好不容易看他睡了,算是松了口气。刚合上床帐,没走两步,她想起一事,转头吩咐仆从在室内加一张矮榻,方便晚上就近侍奉,自己又拉王允之到偏室矮榻坐下。
除了王舒,王允之的精神状态也让人担忧,更别提王允之自从看完信到现在一语不发,王琅甚至疑心他的状态比王舒更差,于是没有坐到他对面,而是与他并膝坐在同一张苇席上,就像兄妹俩小时候一样。
这份判断是正确的。
当王琅的膝盖靠着他的膝盖之后,他虽然还是不说话,僵硬发冷的身体却渐渐放松,将头半靠到王琅颈间。
王琅颈部的动脉刚好与他皮肤相贴,将稳定强健的搏动传递给他。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血亲,彼此血脉相连——这份认知在一次次动脉搏动中逐渐加强,起到了神秘的安抚作用。
良久,王琅终于听到他开口:“山山会一直在,对吗?”
王琅以为他是情绪太差,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握住他的手,将体温传递给他:“我在。”
“当年郭景纯还活着的时候,丞相曾经请郭景纯给山山卜命。”没头没尾地,他提起几年前的旧事,“郭景纯言,山山之命极贵,有类长生久视的真人,没有凡人飙尘奄忽的烦恼。”
郭景纯就是郭璞,两晋有名的方术大家,卜算十分灵验,王导和王敦都多次向他求卦问卜,但王琅不知道王导居然请他卜过自己,而他还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她有心问郭璞还卜出了什么,但看王允之神思恍惚,有如被噩梦魇住,她又决定先放一放,等以后他情绪稳定再问。
正准备安抚他先小睡一阵,不要多想,忽然,她听到王允之加重语气,声音变得凌厉凛冽:“我根本不信郭景纯。”
什么……?
“世人都说他卜算神验,连丞相那么通明神慧的人也信他的话,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凭什么要我相信?”
他无意识地紧扣住王琅的手,直到指节发白还浑然不觉,:“我不信这些徒乱人心的卜者,也不信道人沙门口中的神佛,但我信山山。”
“……”
“从小到大,山山答应过我的每件事,没有做不到的,自己想做的事也全部实现,没有一件落空。”
“所以,无论山山想做什么,我都竭力助山山达成所愿;只要山山对我承诺,我就相信山山。”
说完这些,大概是一天之中情绪起伏太大,精神耗尽,跋涉奔波的疲惫支配身体,他靠着王琅闭上眼睛,紧握王琅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他睡着了。
“公子。”
隔了很久,随身侍奉王琅的婢女司北才走到王琅身边,捧着用热水烫过的手巾轻声向她请示:“公子有些出汗,要不要先用热手巾擦擦脸?”
她出汗了吗?
王琅回过神,伸手碰了碰额头,果然有些微汗。
“好。”
她自己拿过已经挍干的热手巾,展开擦了擦脸。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司北带着担忧关切的脸,她心中一震,凝视对方缓慢开口:“司北。”
“婢子在。”
“你从小在府中长大,办事一向用心仔细,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家里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或思虑不周的,还请务必要提醒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