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7)
“坚石风采出众,观者孰能忘之。”
谢尚绷起唇线,凉凉一瞥:“阿姊连自家人都要挤兑吗。”
谢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话,只看了看他手中蚕茧纸制成的请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细别弄皱了,我很喜欢呢。”
“我似那等人么?”谢尚对姐姐的担忧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下意识在请帖上重掠一眼,忽然轻咦出声,“这帖文写得甚怪。”
谢真石偏头瞥他:“有何奇怪。”
谢尚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敛着眉目将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开几日?人生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秋芳堪折,年华正趁,遥襟俯畅,逸兴遄飞。乃设玩花赏景之宴,以金风飨雅客,山色侯佳士,谨请一晤,不负良辰。
敬颂台安,琅邪王琅上。”
听他这么一念,谢真石也觉出奇怪来了,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风格……似乎是悲尽而兴来呢……”
时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线行走。帖文中的风格却是颠倒过来,先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继而一改前情,给人以欢快明朗之感。虽说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处,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却也少见。
姐弟俩齐齐对着帖文发呆。
过了一会,谢尚先放下请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懒:
“不仅文怪,名字也怪。王琅,王郎,不知道府君大人是想嫁女还是招赘?”
谢真石额角微跳:“坚石……”
女儿家的名字怎可随便念在口上。
“我不说便是。”谢尚压下唇角,墨如点漆的凤目微微一转,漫天星辉纷纷沉静,“诸葛家的小娘子素与阿姊相善,这次应当也有收到请帖,阿姊不妨寻她同去。”
谢真石敛容点头:“我理会得。”
他们姐弟刚除丧服,一应社交断绝三年,只与亲朋故旧来往。如今谢氏门第滑落,任何机会都要积极争取,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亲遗泽,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会牢牢抓住。
见她如此,谢尚反倒沉默下来,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第9章 司南司北
谢尚认识王允之的时候,琅邪王氏正处在如日中天的鼎盛期,王导始终居机枢之地,王敦总征讨于上游,家族群从布列内外显要之职。
谢尚的父亲谢鲲被王敦征辟为长史,很受王敦赏识,谢尚因此结识了那时候经常出入大将军府的几个王氏子弟。
王敦自己没有子嗣,对亲族里才能出众的子弟就格外关注,王允之当时年方总角,最受王敦看重,觉得他聪明机警,“类己”,出则同舆,卧则共寝。
这是不会轻易给出的评价,昔年汉武帝废太子的原因之一就是认为太子“材能少,不类己”,而王敦本人性格简脱有鉴裁,年少时就从族人中脱颖而出,很快天下知名。被他认为“类己”的王允之,无疑是和他一样是夙惠外显的少年彦才。
谢尚自己同样少有令名,八岁就被名士们视为“一座之颜回”。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相互关注是很顺其自然之事,即使王允之时时被王敦带在身边,不常自己见外人,谢尚对他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
后来……
王敦的野心越来越大,与帝室的矛盾日益增加,大将军府逐渐成为一个湍急险恶的漩涡,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卷入汹涌暗流。
王允之的性格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冷淡漠然。他将自己的想法、观点、感情全部滴水不漏地隐藏起来,就像一把锋芒四溢的利剑不肯再现于人前,而将自身置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府库中,偶尔才能于寂静深夜中听到宝剑的嗡鸣。
谢尚明显感觉到,一直照射在他头顶的阳光迅速偏斜西下,过去总是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焕然灿烂的光辉正极快地从他身上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晦暗的阴翳。
当然,那时候不仅是他,甚至不仅是琅邪王氏,整个江东政权都陷入风雨飘摇中。谢鲲作为王敦征辟的属官,自身亦陷于漩涡之中,连带着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常怀忧惧。
时隔五年,于山灵水秀的会稽再度相逢,谢尚有些惊异地发现,曾经照耀在王允之身上的阳光似乎又回来了。
王家出了什么新的变化吗?
他不敢确定。结庐守丧三年,建康最上层的消息对他而言太过遥远。
但无论如何,故人解开心结,总应当是件好事。
“坚石。”
对着院子里的池水出神之际,听到姐姐谢真石的声音,他连忙抛开思绪,迎上前去:“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