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55)
荀羡的这番谈兴持续到了与谢安会合之后。
抗拒天子赐婚毕竟是件风险极高的麻烦事,他可以理直气壮求助王琅,对被牵连进来的谢安却有些心虚。然而谢安听说以后神色不改,只是温和含笑地对王琅预言“看来过两日要陪琳琅去建康拜访会稽王”,说话时甚至还在悠悠然摇着他的白羽扇,这让荀羡对他秋天摇扇的腹诽变成了谢安石确有名士风度的感慨,高高筑起的防备悄然瓦解。
因此,当谢安问起为何司南、司北都不在王琅身边,王琅简述途中经历之后,话题很自然延续下去。
概括荀羡的论点,大体是对“王者富民,霸者富士”的扩展,认为中原是汉人根基,必须趁北方平定之前进行北伐,还都洛阳。
根据汉末三国的经验,荆州、益州、江左的势家大族大多是偏安派与投降派,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被这些士族绑架的政权普遍只有几年或十几年寿命,最长的孙吴也不过五十年,绝不能被一时安逸迷惑。
王琅听着听着忍不住看向谢安,有他不着痕迹引导,荀羡的观点比之前激进多了,部分不太成熟的想法也说了出来,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应该放任他继续诱导荀羡暴露内心未经掩饰的想法,还是让那部分保持混沌,等待潜移默化的改变呢?
王琅正在权衡,冷不丁听谢安问:“魏武非意满中原,然南限于长江,西阻于剑阁,至文帝、武帝乃并之,何也?”
这是可以问的问题吗?
王琅睁大眼睛,在宽阔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掐了谢安一把。
作者有话说:
[1]《南史·萧惠基传》: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得已。
又按《晋书·王恭传》:会稽王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
可知东晋后期已见南朝艳曲发端。
[2]曹操《对酒》全诗录如下: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第84章 南北之变(二)
随着相处日久, 谈笑净胡沙的历史印象逐渐被身边人取代。王琅不止一次亲身感受过谢安的胜负欲,知道他寻常闲话或道寒温,或畅玄言, 如清风拂人心,如珠玑润人目, 风流挥洒间自然博得世人好感。然而水无常形, 当他不再选择隐忍, 那掀起的波澜必然是不倾覆什么不肯罢休的。
荀羡身上的少年锐气可贵, 尽管不做驸马偏离了王琅原先对他的期望, 让她一时举棋不定,但经过谢安这一刺激,她立刻认清了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当即做出决断。
荀羡本非桓温那样的枭雄,真要尚了公主,长此违心矫情, 这把本可杀贼的利刃也会钝了。
既然他不做驸马, 甚至与皇室因此隔阂, 王琅就得磨砺他的锋刃,让他变得更快、更利, 从而抵消帝婿身份的护持, 重新取得立足乱世的资本,也和她的联系更加紧密。
她会让他明白, 自己才是唯一能让他舒心展意、竭尽才用之人。
如此一来, 她就不能让自己未来的霜刃在家门里先磕碰了。
“愿闻高见。”
只见荀羡眉梢微扬, 收住谈兴, 目光在谢安与王琅脸上分别一瞟, 略带警惕地反问。
毕竟是经历过城破的乱世人, 即使年少也不缺敏感,只是表现上尚有突兀,落了形迹,让人将他的防备看在眼里,无形中竖起藩篱。
若在外交场上比喻,便是能抗强秦的蔺相如,而非让敌我皆以为善己的张良。
王琅心里评判,同时将手从谢安袖底收回,在他下意识回望过来的一眼里回了一个笑容。
是的。
自从定下决断,那种如日之耀的明丽神敏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无需事事料定,无论谢安想说什么,现在她要让谢安配合她的行动,那就先安他的心。
“是,我也想听听安石的高见。”
她笑吟吟接话,将发言的舞台全权移交给谢安,目光也完全投注到谢安身上。
这番做派下,不仅荀羡微微一怔,连谢安也顿住目光,停了一息才转动手里的扇柄,答道:“力不能食,才不见用,德不为重,卜失其身,此皆背离常理,谓之不遇。”
有力气的人得不到食物,有才干的人得不到工作,有德行的人得不到尊重,擅长占卜的人保不住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