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51)
还是一模一样的道理,由于提醒者的心态产生变化,给人的感觉也随之不同:
“令则既称我一声阿姊,有些话我必须再说一遍。原本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朝权门倾轧,相互攻讦,小败往往责以重罪。陶公可谓名将,然而一时小颓,险遭加罪杀害。庾亮两战两败,失都城天子于贼手,至今仍是三州刺史,与丞相分庭抗礼,士族、名望的因素固然不可否认,但关键还在于其帝舅的身份。令则锐意进取,有驸马身份作保正是取长补短,可让令则最大限度得到帝室支持,没有顾虑的放手行事。”
依次当轴的王、庾、桓、谢四家,王敦是驸马、庾亮是帝舅、桓温是驸马,只有谢家与皇室关系稍远,但谢安的妻兄刘惔是庐陵公主驸马,谢真石的女儿褚蒜子三度临朝听政,可见皇室只是失去了唯我独尊的至尊性,重要程度依然不可忽视,是当轴士族也必须靠姻亲关系巩固权势的对象。
即使王琅内心已经准备争取荀羡入幕府,撬司马家的墙角,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依然要对荀羡剖析清楚。
荀羡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的话阿兄可以对我说,敬和可以对我说,唯独阿姊不该对我说。”
王琅微笑:“何以见得?”
几次被王琅打乱阵脚,现在他拿回了对话的节奏,言语犀利明快:“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我之见,这句话反一反更适合今世,即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
荀羡的发言用现代一些的用语来说,就是究竟该由“理论指导实践”,还是“实践检验理论”的问题。
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这是很多哲学家都论述过的哲学问题,论述相当形而上。但荀羡本人并不是哲学家,也没有跟她做哲学探讨的意思,他用这句话打开话题,想说的是一件很简单、很直白的事:
“阿姊在许多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祸源,凶劣程度远远在古代的妲己、褒姒之上,亦超过近世的吕后、邓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阿姊依然一路积累功勋,升到了会稽郡守之位,原因何在?”
他停下来,在王琅沉默的注视中揭破答案,声音慷慨有力:
“在于阿姊敢承担那些人不愿承担的风险,做那些人不愿做的义举,帮助那些人不愿帮助的人。”
第81章 图穷匕见(一)
轻薄的雾霭笼罩着远山, 呈现出朦胧的淡紫。
身处室内的少年丝毫没注意到窗外的景致。他打定主意要一鸣惊人,为今日做过充分准备,当王琅不再刻意阻挠扰乱, 将节奏交还给他,他的心态也迅速恢复, 锋锐之气流转于神采之间。
“庸夫之怒, 不过免冠徒跣, 以头抢地, 故遇圣明则为黎民, 遇无道则为牛马,此其不由自主者,亦其所以卑弱者。”
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士之怒,流血五步, 天下缟素。
这就像天上的雷霆, 地上的火焰, 人人都知道不可触犯,自然而然得到尊重。
而平庸的人呢?
即使被欺凌压迫到极点, 努力进行反抗, 也犹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掀不起波澜水花。在治世或许可以安然喜乐地度过一生, 在乱世就是豪强砧板上的鱼肉, 只能任其宰割。
所谓“弱之肉, 强之食”, 原本就是对乱世现象的白描, 直到渴求稳定的力量占到上风才会得到缓解。
王琅过去几年一直往来四战之地,豺狼环伺,虎视眈眈,恰恰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法则的胜出者。
不仅仅她自己,她所招揽的幕僚、组建的班底,簇拥在她周围、在她一纸调令下出生入死的人,无一不是如此。天性所在,视线所及,都离荀羡所提到的“庸夫”距离遥远,也不太需要考虑相关问题——事实上,这些人从未成为过需要她去费心解决的问题,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会稽是江左腹地,繁华秀丽,与长江沿岸防线情况不同,但这些人软弱无力、无足轻重的状态没有丝毫变化。
王家经营扬州近二十年,成败关键始终是与当地豪强的拉锯角逐,王敦血洗义兴周氏打压会稽大姓,王导提拔吴郡顾氏压制吴郡陆氏,明里暗里反复交锋,巩固以北人为首治理江左的局面。再之后,则是贯穿王、庾、桓、谢四代门阀统治的荆扬之争,将南人北人的矛盾转移到了新旧当轴士族之间。
在脑海中将少年提及的背景快速过了一遍,王琅神色不露,只向少年微微颔首。
有些人对话时过于自我,不关注听者的反应,有些人过于紧张,无暇分散注意给听者,而荀羡显然不在上述之列。
他机敏地捕捉到她的默许,唇角自然而然绽放出一朵笑容,黑眸熠熠生辉:“阿姊是非常人行非常事,主动放弃庇护在父兄羽翼下的生活,步入险途,依附于阿姊的人却大多没有选择的余地。莫若说是举世之大,无一席容身之地,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依附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