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45)
谢安垂首拂了拂衣袖, 神色淡然:“以卵击石, 反颓人意。孙氏三代经营江表, 尚且不得不放纵陆氏。卿如今万千钟爱于一身, 万千怨谤亦一身, 如何用的了这般余姚令。既不能用, 又不愿弃,除了拢到身边培养还能如何?”
王琅这些时日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谈及那段往事,现在又从谢安口中听到,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声音里不由带上叹息:“恶例一开,遗祸无穷。贺邵陆抗之事算是将强枝弱干的局势摆上明面,发现中央如此软弱,势家豪族自是家家效仿,再无忌惮。”
到底是意志坚定的实干家,短暂的低落之后,她又振作精神,侃侃议论道:“其实今日之局势,就像昔日之战国。中央割权以悦地方之心,恰似六国割地以贿秦,日积月累,终至质变。指望零星反抗能扭转大势,未免过于天真,终究还是要靠长算家鲸吞蚕食,持之以恒。”
“山彦林此人固然算不得国士,在余姚的手段我也不怎么欣赏,但我既不能坐视热血白流,二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以后说不定能起奇效。”
同样是会稽内史,王琅的父亲王舒府中最差也是名播郡内的名士,王琅则远远不如,幕府里绝大部分是她从寒门提拔的士子或父亲的门生,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旁人嫌弃食之无味的鸡肋,在她也是不可多得的资源,极尽巧思发挥妙用。
这么多年下来,这门物尽其用的本事在她手中磨练得炉火纯青,她自己不以为意,反倒是谢安从旁看着,心中一半不满,一半怜惜,难得撇开对弟弟的偏爱说出句公道话:“琳琅用人确是一绝,我还是第一次见阿万为公事废寝忘食。”
王琅笑盈盈看他:“让四弟做事不难,能让安石做事,才算我的本事。”
这话不知哪里又触犯了他,只见他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轻嗤道:“我可不是王允之,不上你的恶当。”
王琅顿时敛起神色:“此话何意?”
谢安不回答,绕过她掀开被子闭目躺下。
王琅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谢安石。”
谢安卷卷被子,转过身背对她。
王琅恼了:“谢安!”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
她已过了要韬光养晦的时期,生杀予夺实权在握,只有笑起来才能略略让人忘记她身上的慑人气势,一旦不笑,整个官署都不自觉停止交谈,噤若寒蝉。
这时候听她发怒,连司南司北这种常年侍奉她的掌事婢女都屏住呼吸,头冒冷汗,恨不得缩进地里。
屋内屋外一时只能听到风声肃肃。
背对她的谢安也有点不高兴。
这就连名带姓叫上了,连陌生人都不如,索性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脑袋。
王琅站在原地瞪着他蒙在被子里的背影,一边揣测他的想法,一边觉得这场气实在生得莫名其妙。
等了一会儿谢安还没反应,她在睡书房和留下之间稍作犹豫,随后果断把他推到内侧,抢回一半被子背对着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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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王琅发现两人不知何时换回了相对的姿势,昨晚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是一场梦。
两个人本是初婚不久,又因王琅忙于郡务的缘故聚少离多,几乎每个共度的夜晚都要在被底缠绵许久,似昨晚那样背对而眠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王琅睁着眼睛,却并不起来,撑在枕边人胸前的手臂略微向上,轻轻抚过对方的眉眼、鼻梁、脸颊,随后被他握入掌中,拉回胸前,用刚睡醒还有些沙哑的嗓音问:“在想什么?”
王琅任他握着,黑眸清澈,声音平静:“我发现一件事。”
“嗯?”
“夫妻和朋友确实有些不同。”
战战兢兢守在外室,等待传唤的婢女们抬头面面相觑,彼此确认自己是否听错,继而脸色变得古怪。
谢安显然也没料到两人第一次冷战之后,自己竟然迎来了这么一句话,停了停,他点点头,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了不起的发现,不知夫人发现何处不同?”
王琅皱起眉。
最明显的区别,若是朋友,昨晚只会不欢而散,不会不欢不散,也不会只过了一个晚上就莫名其妙又和好了。
但这种答案连她自己也无法接受,更不会说出来给谢安听。她皱紧眉头苦思片刻,终究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看向谢安:“我还在想。”
而得到她这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谢安先是一愣,随后笑容渐渐明亮,再次点头道:“此事宁迟勿错,夫人不妨慢慢想,不着急。”
王琅目光狐疑:“又说怪话。”
谢安爽朗一笑:“我不过是重复了夫人的观点,如何就成了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