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4)
王琅到东晋以后专门花时间搜集过永嘉年间的记录,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看法,但她一个人闭门造车,还没有拿实际情况印证过自己的观点,不愿意轻易将观点抛出,因此就事论事道:“控制地方有许多方法,近世经常使用的无非三种。”
“用强权和武力掳掠、榨取、压迫、分化是一种,外族入寇中原或中原压迫蛮羌都常用。便如蜀汉号称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归纳起来不过是剿灭屠杀当地带头反抗的豪族,将强悍善战的蛮羌之民都强制迁入蜀中重新整编,留下羸弱无力的族人服行劳役;搜刮剥夺反抗者的金银丹漆盐铁耕牛战马,用来招徕另一部分低头顺从的部族效力。昔年始皇削弱六国也用过类似手段,天下皆以为残酷暴虐,因此这套手段主要用来压制边境外族,中原地带少用。”
“申韩法家之术是另一种,其核心在于威之以法,限之以爵,荣恩并济,上下有节。诸葛亮治理益州,对待益州大姓用的便是这一种。刘备临死前写给刘禅的遗诏也特意提及了《商君书》,让他好好阅读,还说诸葛亮专门为他抄写了申、韩之书。曹操初定中原,治下州郡尚未完全压服时用的同样行申、韩之术。法令由中枢统一制定,地方长官针对当地实际情况加以执行,治理成绩好坏根据中枢制定的标准统一评定。”
王琅一方面出于兴趣,一方面出于实际需要,在东晋陆陆续续收集了很多魏晋人记录的三国史料,对刘备给刘禅写的遗诏印象深刻,记得原话是“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足可见三国人对法家的重视。
“最后是道家黄老之术的绥靖策略,与民清静,休养生息,孙吴治理江东膏腴州郡大多采用此策。”
“乱世里征伐混战在所难免,但除了无法避免的战争之外,尽可能协调和当地大族的关系,大力发展民生经济,让民众愿意依附,贤能为己所用,这是江东近百年来的国策。”
“我查过魏人修的私史,从中估算了大概的户数。到三国末年,中原在籍户数衰减到汉末的十分之一,倘若不算北边收编的鲜卑、乌桓等外族,江东以一隅之地而户口占天下近半。益州的记录我见得太少,户数无法估算,但看荆州士人的记录,刘备入益州前,「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至诸葛亮写《出师表》,已经是「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民贫而国虚」。”
王允之对政事关心有限,更多的是天性上的聪明以及帮助䧇璍父亲处理庶务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一点和只能依靠文字记录分析,无法一一到郡上走访的王琅正好互补。
他回忆自己平时听说到、感受到的情况,与王琅叙述的情况大体能够吻合,因此暗暗有些吃惊。但他表面上仍旧维持着不动声色,饶有兴趣地问:“听起来山山最赞同孙家治理三吴的方法?”
王琅当即摇头:“倘若只能效仿前人,没有创举,世事只会越来越坏,无法向前发展。只是孙吴的方法已经被证明在治理三吴上最有效,所以参考价值最大,就像阿兄说的那样,想要治理会稽,吴郡的治理记录比其他郡县都有用。”
王允之屈指刮刮她的脸颊:“不用特意说好话。”
但我看你听得挺受用。
王琅暗自腹诽,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鬼话,继续道:“孙氏并非没有尝试过在三吴推行申韩之法,然而收效不佳,遂退回与江东世家共治之局面。此时形势比孙家当政之时更差,称一句「无兵无权,寄人国土」,恰如其分。若非顾荣、戴渊等人及时返乡,都如二陆那样结仇,恐怕就不是寄人国土,而是寄敌国土了。”
听她提及二陆,王允之也有些叹息:“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北地名士对二陆委实嫉害太过。”
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
这是陆机遇害前的遗言,后来成为悔恨踏入仕途的代名词,引起一代代人的痛惜同情。
陆机、陆云兄弟人称二陆,是南方士人的代表。西晋太康元年,吴国被殪崋晋所灭,曾经在东吴朝廷任官的南方士人几乎全被罢免。九年之后,为了振兴南方士人的地位,二陆兄弟进入洛阳谋求出仕。主政大臣张华赏识两人,称赞“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但大部分北方士人都对二陆十分蔑视,认为两人是亡国遗民,没什么了不起。
短短二十年过去,西晋内乱以致中原倾颓,国家社稷毁于一旦,只剩下司马睿这一支在建康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