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34)
走到直棂窗边的席位前,她停下脚步。
粼粼的水波倒映上粉刷雪白的墙壁,有一种不在尘世的美。
“这是阿父最常坐的位子。虽然他从未说过喜欢,但一得闲就来这里坐着,有时读书,有时乘凉,天气好也抚抚琴,只是大兄去世后就再也不抚了。”
一尘不染的桐木琴没有放在案几,而是放在了坐席上,她无声在席边跪坐下来,用指尖依次拂过七根琴弦:
“他要简葬,随身之物多不让入土,这把琴原先被放在灵堂,阿兄去江州前交给了我,我就放到这里,替他留在他最喜欢的地方。”
她说起这些事,神情里并不透出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谢安没有出声,却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肩。
于是她抬头向他笑了一下,用比以往更快的脚步当先走向楼梯。
“我带你去二层看看。那里的书不如一层多,但本本都是珍品,有些私史秘录奏疏抄本之类事涉机要,不能随便流传,我用铜柜锁起来了。”
通往二层的楼梯采用了此间少见的开放式盘旋设计,逐步拾级而上的过程中能将一层景象全部收入眼底,给人以一种奇妙的登临感。
王琅熟门熟路,上了二层以后径直走到一间窄门的耳房,门边靠墙立着一尊在晋人眼里古里古怪的木架,其实就是加固版的乐谱架,架面倾斜,把书摊在上面可以很方便地翻阅浏览。
因为要给谢安介绍,她将架子上平摊摆放的锁线装订大书取下来拿在手里,带谢安走进真正的藏书室。
“前朝刘向、刘歆父子创立了校雠学,中朝荀勖在前人基础上发扬光大,辞去其他职务,耗时五年,将官藏十万余卷图书四部分类,编成《中经新簿》。”
“荀勖这个人的品德不怎么样,学术上的才华却是毋庸置疑,四部分类的概括性无可超越,堪称天才。”
其实荀勖的四部分类顺序是经、子、史、集,后世传为定法的经、史、子、集要到李充手里编撰《晋元帝四部书目》的时候才被调整。
而李充是王羲之书法老师卫夫人的儿子,和王羲之一系有亲戚关系,王琅从王羲之那里打听过,得知李充的年龄比她还小,等他升到六品官负责整理图书,至少得是几十年后的事,根本指望不上,还得靠荀勖。
“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的而论,荀勖的工作已经做得极好,没必要重复。所以我把他的《中经新簿》抄了一份,过滤出家里有的书目贴上标签,按顺序装入书柜。又额外整理了一份扫读索引,便于检索图书。”
谢安问:“扫读索引?”
王琅道:“就是将图书大略翻过一遍,知道其中哪些章节记录了哪些事,按我需要的角度提取成关键字,再将所有关键字分类整理,汇总成一部索引库。比如我想找安石喜欢的那位王弼,那就这样——”
她翻开手里的大书,翻到索引库里的人名部,按部首序查到王弼,得到几十部书名与对应编号。
“书柜沿用荀勖分类编为甲乙丙丁四组,分别放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中经新簿》里排序如何,放置在书柜内的位置也如何,比如这本甲一二七,就放在东边书柜第一排第二十七格,也就是这组。”
她从编号为二十七的格子里抽出一册誊抄后的纸书,直接翻到书本末页:“书末页用同样的方法写了索引,可以定位出具体的册数和页数,找到了,第二卷 第十一页,那么就是这本。”
她把手里的末卷放回书橱,重新抽出整组里的第二本,翻开到第二十一页,果然里面记载着一则与王弼相关的小故事。
“哈,是陆机入洛遇见王弼鬼魂与他谈玄的异闻,真巧。”
谢安将目光从书上缓缓转移到她脸上,慢吞吞开口:“恐怕琳琅的索引不在纸墨,而在此处。”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
故意调侃的行径被拆穿,王琅红了红脸,合起书道:“过目不忘只能记住内容,融会贯通却要梳理引导,我建索引确实是为了替自己整理思路,建完就刻进脑子里,不需要再看纸书记录翻找,但像我这样天资的人毕竟是少数,留下记录能让更多人抵达高处,这是比独自登临更有意义的事。”
谢安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点头道:“嗯,难怪夫人无所不通,却学艺不精。”
王琅大为恼怒,这小鬼怎么说话呢?
才讲了两句好听的,又开始故态复萌找茬了。
她带着几分不快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的时间当然要花在最重要的事上,做不到事事精通,输给有天赋又努力的人也不足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