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106)
谢安眨了下眼睛:“是安的学习范本。”
王琅见他脸上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神色,估计大概是她自己想歪了,心里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语气也好了几分:“学辞赋?”
不考虑内容,抄本里收录的辞赋无疑都是名家手笔,放在一起颇有种集齐历代名家应试同一道命题作文之感,对比效果极佳。
谢安摇头。
王琅问:“那是?”
问话同时,她脑子里还在思索能不能把对方这种方法推而广之,用到辞赋以外。
谢安抬起眼帘对上她的目光,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向她笑道:“学怎么取悦你。”
王琅下意识回应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说什么?
即使不照镜子,王琅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必然很可笑,因为她对面的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黑眸里满含笑意。
王琅收敛起全部情绪,漠然道:“郎君但拿人悦己足矣,何须取悦于人。”
谢安未被她的脸色吓退,仍以平和安适的态度同她理论,语速慢悠悠的:“如此说来,公子是承认日前为安所悦?”
原来是为了回敬她那句“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这人对她未免太针锋相对了。
王琅一时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到底再摆不了冷脸,似颦非颦睇他:“我是真心话。”
谢安回视:“我亦字字肺腑之言。”
你的肺腑之言就是拿《神女赋》当追我的教科书吗?
王琅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很想把手里的学习范本摔到他脸上。
然而气完笑完之后,对着少年一脸认真神色,她的想法也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
停了停,她偏头打量谢安,若有所思:“君与他人似不相同。”
谢安的睫毛颤了颤,迎着她打量的视线问:“何处不同?”
王琅没有回答。
她出门之前在读王鉴二十年前上给元帝的一篇疏,那是王悦告辞前留给她的抄录副本,希望她有时间的时候能够读一读。
她当晚就读完了那篇二十年前的上疏,发现内容是劝谏元帝亲征叛贼,并举了大量事例论证自古拨乱反正之主必定躬亲征伐,如果大事不亲征,败亡身死只是时间早晚。
这是政治家的上疏,不是文学家的议论,见解极为精辟,让王琅读完先是拍案叫绝,随后悚然发冷。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代,武力优于名分。淝水之战是东晋生死存亡之战,谢安还可以功成身退逊位,但像北伐这种克定之战,能主导打赢的必定是一代雄主,怎么可能拱手把功劳让给在后方什么力都没出的皇帝。
赵匡胤黄袍加身也不见得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麾下想博从龙之功的下属共同的想法。
要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做开国功臣,谁会为你那么拼死效命?
王悦给她看这封上疏,当然不是鼓励她北伐以后谋反,而是告诫她北伐的后果以及王导对北伐的态度。
打从一开始,王导就看透了晋元帝没有收复北方的能力,晋明帝倒是喜欢亲征,但继位没两年就死了,现在是幼主在位,宗室里也没有曹操、司马懿之相的人物。
就算有强臣成功北伐,对江左朝廷也是一场生死动荡,倒不如彻底放弃北方,凭借长江天险全力保住南方。
只要能渡江进入南方,朝廷就尽自己的职能加以抚恤救济,仍然留在北方的生民则自求多福。
这是王导的想法,也是王导的做法。
温峤说他是江左管夷吾一点也没有说错,对江左士庶而言,他确实是堪比管仲的贤相,但也仅仅是对江左而已。
自私又现实。
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时代都有自私现实的人。
真正可悲的地方在于不是没有人心怀梦想努力,但现实的引力太重,只有最顺应现实的人最终得以成功,怀揣梦想的人反倒引发祸乱。
这才是这个时代作为黑暗时代的本质。
谢安被视为王导政策的后继者,抑制了桓温的篡位野心,打赢淝水之战。
他唯一与王导政见不同的地方就是尊崇皇室,主动放权,瓦解了王庾桓谢以来的门阀压倒皇室局面。
而也正是这一尝试,不仅他自己郁郁而终,同时让两晋百余年基业立刻被司马家自己断送。
相比王导,这是个更有梦想,也更浪漫的人,虽然他的梦想取得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王琅承认这个时代的黑暗,了解现实的引力,但她不愿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希望世道有所改变。
她准备帮一帮这个人,让他实现梦想。
当她能帮助足够多的人实现梦想,她自己的梦想自然也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