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197)
绛月也笑,看着手中的残次品,艳羡道:“姑娘的爹爹真好。”
晚词默了默,欢笑化作感伤,道:“是啊,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我却是个不孝女。”
绛月忙道:“怎么会呢,有姑娘这样争气的女儿,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晚词苦笑,高兴?自己不守妇道,叛离夫主,欺君犯上,与他老人家的学生私通,这些事足够他大义灭亲了。
章衡回到渌园,暮色在他身后合拢,张灯结彩的园子氤在洋洋喜气中,周围却是黑魆魆的山岭,这片喜气便显得有些诡谲,仿佛志怪故事里的狐妖山庄。赶路的书生叩门借宿,被美丽的狐妖迷住,沉醉不知归路,某日醒来,只见人去楼空,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他被这样的联想逗笑了,什么狐妖山庄,这分明是他购置的别院,大门上贴着崭新的对联,是晚词写的:别梦梅花萦故国,迎年爆竹动边城。
绿萼馆内透着暖黄色的光,章衡放轻脚步,掀开大红软帘,见晚词挽着一窝青丝,穿着蜜合色秋罗袄儿,外罩着绛红销金纻丝比甲,坐在暖炕上做针线呢。
这本是一个女人的生活里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可是搁在晚词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盖因看惯她读书写字,吟诗作对,混在男人堆里的模样,已经觉得她和缝衣做饭,相夫教子这些女人该做的事都不搭边了。
适应了这种别扭,美人刺绣的模样还是很赏心悦目的,章衡甚至想到一首诗: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他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笑起来。
晚词扭了扭僵硬发酸的脖子,一转脸看见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悄没声儿地杵在那儿笑什么?”
章衡走到她身边坐下,道:“我看见一幅上好的《倦绣图》,故而微笑。”
晚词横他一眼,抿嘴笑了。
章衡看着她手中的衣服,花纹繁复,以为是她自己穿的,道:“费这功夫做什么,别熬坏了眼睛,让绛月做就是了。”
恰好绛月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闻言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衣裳金贵得很,姑娘舍不得让奴沾手呢。”
章衡又看了看,道:“金贵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出来?”
绛月扑哧笑出声来,晚词绣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往他怀里一塞,道:“送给你的。”
章衡受宠若惊,捧着衣裳怔怔地望着她。
绛月道:“大人,姑娘头一回做衣裳,费了两匹料子,熬了十几个晚上,您说金贵不金贵?”
男人做什么都喜欢拔头筹,章衡也不免俗,一听这是赵公和鲁王都不曾有的待遇,更加惊喜,手中的衣裳登时成了无价之宝,他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笑若春风,眼睛里流光溢彩,拉住晚词的手道:“卿卿如此费心,自然是金贵至极了。”
晚词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去吃饭罢,绛月在饺子里包了一枚铜钱,不知谁吃着呢。”
章衡吃着那枚铜钱,晚词连声向他道喜。吃过饭,两人回房,房中亦贴着晚词写的对联:有如皎日,共抱冬心。
章衡尤爱这一句,亲手贴在卧房里。晚词与他围炉闲话,说起陈年旧事,不觉欢笑。
那一段无忧岁月,没有这个人时,处处都是遗憾,苦涩得不敢回想。有这个人时,在在都圆满,甜蜜得回味无穷。
忽闻爆竹声响,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连百回响在山谷间,仿佛一锅沸腾的水,良久才平息。
正月十二,章衡先行回府,更衣时丫鬟看见他身上从未见过的绣花中衣,面露愕然之色。章衡这才明白晚词藏在针线里的小心眼儿,脱下衣裳,吩咐道:“仔细些洗,别弄坏了。”
丫鬟点头答应,接过衣裳,心中了然,这是外头有人了。私下议论起来,都不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针线活不怎么样。
晚词正月十四才回城,但见街道两侧扎起无数彩棚,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无病已能下床走动,到家晚词让他回房休息,自己和绛月收拾屋子。
刚把带回来的书摆放整齐,伏绍在门外道:“大人,许安人来了。”
晚词好不诧异,走到前厅,看见一身素服,坐在椅上的许安人,心下一惊。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这位贵妇人头上添了许多华发,人也瘦了一大圈,脸上皱纹深深,竟好像老了十几岁。
许安人起身与她见礼,晚词道:“安人这是怎么了?”
许安人道:“范大人,大节下的,老身本不该为这事来打扰你,可这事……老身心里实在过不去,除了你,也不知该找谁了。”说着语气哽塞,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