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81)
她最痛苦的时候想杀了他,现在虽然还是希望他能早点死,但是开始有点舍不得自己,怕动刀子会脏了自己的手,当然,也有眷恋尘世的成分,一生中还有那么多的良辰良景,值得拿自己的命相抵吗?
她寄希望于薛汍,或者是那个灰眼睛的少年……他有那么多的仇家,想必晚景一定很凄凉,她没打算放过他,但是决定先给自己一点时间。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
这是晚唐一个和尚的诗——揪一揪宽大的道袍,她现在是个道士,吟这首诗,应该还算应景吧。
-
江面无波,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舱逼仄,他高大修长的身躯蜷曲其中,显得有几分狼狈。
然而,翘起的嘴角却显示他心情相当之好。
连手下也不禁要问他,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正事不管,竟来泛舟江上逸兴出游。
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小心问:“是因为大嫂?”
他们说的大嫂是玉娘,但他知道,当然不是。
那只是一个幌子。
他们有如此想法,并不奇怪,毕竟,他经常拿这个幌子出来说事。
别人邀他去花街柳巷,他就抬玉娘出来,别人送他美妾瘦马,他也搬玉娘出来,其实哪里有什么玉娘。
别人都以为他是情根深种的情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恐怕连玉娘何等模样都不大清楚,连庙堂里的菩萨都得由金粉妆点,他搞一点塑身难道很奇怪?
世上总有些人标榜自己是何等深情,等闲不敢忘旧人,却又一边娇妻美妾,找一些所谓的替身和赝品,夜不寒宿,寝不孤眠——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猫就是猫,狗就是狗,猫和狗当然不像,但是猫和狗,都不能算是人。
有了狗在前面,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指责猫,久而久之,就连猫自己也觉得,自己比不上狗,不是将狗当作自己的表率,就是当作自己的仇敌。
他把这叫做铃铛。
无论是猫是狗,先认得的都是铃铛。
铃铛让她们分泌唾液和渴望,或是恐惧。
这样的铃铛一旦系上,主人就可以全身而退。
玉娘就是他制造的铃铛。
这只铃铛,帮助他避开生意场上无所不在的交际。
怕染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情|事淫猥,他忘不了母亲被捉奸在床,还有最后沉塘的时刻,那让他一直觉得,爱和欲都极为肮脏……
他告诉别人自己有个玉娘,也常常假装自己真的爱过玉娘,时间长了,竟然连自己也当起真来,脑子里有时甚至会编造一些细节,在荒凉的夜里感动自己。
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摸到过所谓“爱”的脉络。
何况这样的深情人设,在交际中十分得用,既能推脱掉那些想沾亲的裙带,又能为自己脸上添饰金粉,人人都夸他如何深情,如何正经,如何靠谱,他的名字就成了响当当的招牌,说来好笑,因为这点深情,想将女儿送他府上的人,竟然比从前还要多。
深情是一种赞许,他享受它。
有了一个完美的样货,后面的才能讨价还价,达到利益最大化,哪个商家进货不挑几点瑕疵呢,他徜徉商海多年,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这样说来,玉娘是他制造的样品,用来打击其他货品的报价。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不展眉”,可是写这句诗的深情书生,不也背着大笔风流债吗?
所以他才那么说,说许青窈有多像自己从前的心上人,其实只是为了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就好比两个路上撞到一起的人,其中一个为自己开脱:难道不是你先撞我的?
所以,他也可以说:谁让你长着这样一张脸,都是你蛊惑了我。
至于真的像吗?他好像有点忘了,大多数女人长得应该都差不多,男人只把她们分为两类——漂亮的,不漂亮的。
许青窈的美,略微有点不一样,这点不一样不在脸上,而是在骨子里,她太高高在上,高高在上到认为自己和男人一样,有挑选的权力——睁着一双长眼睛,嘴角露出讥诮的笑,说一些恶毒的话,于是,他偏不让她如愿。
她总说他卑鄙,是刽子手,仿佛自己真的造了什么滔天大孽——可是不也正是因为那个孩子,才救了她一命吗?
这么说来,他应该算作她的救命恩人才是。
要不是他,她早被沉了塘。
况且那夜还有香,都怪那香——
那香也迷惑了他,他自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他这样为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