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39)
也只有回到童年,他才愿意去爱自己。
恨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想爱的,但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女人,虽然他不知道母亲得对自己的沉塘之冤负多大的责任,但是曾经他那个父亲的正室,已经永远毁损了他对于女人、甚至是人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不由得隐隐作痛,那是一大片烫伤——淮安多雨,他的旧伤从未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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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窈在银盆里净了脸,脂粉不施,袅袅下楼来。
“嫂嫂比从前更美了。”
说话的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对襟窄袖长褙子,头顶挽桃心髻,插白水牛角月牙冠梳,簪白色山茶绒花,耳畔垂一对明月珰,颈间圈副明黄璎珞,又清丽又尊贵。
这正是二房庶出也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薄素素。
少女见了许青窈,脆生生开口,春风薄面,笑得眉眼弯弯,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中,素白春衫在风中摇曳。
许青窈记得,她刚嫁进薄家那一年,这小姑娘还只到她胸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到了她眉边。
薄家的人身量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连惯用的仆婢都比别家高些。
“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许青窈走过去,捉住秋千绳,推她。
秋千架荡来晃去。
薄素素一手捉麻绳,一面仰头看许青窈,眉眼盈盈,闪着枝头青梅一般的亮色,“厨下新捕了鲈鱼,姨娘特请嫂嫂过去用饭。”
“现在?”许青窈停手。
秋千弧度随之停转。
素素轻巧地站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饭菜都快上齐,就等嫂嫂了。”
许青窈向丫鬟小狸和云娘略安顿几句,两人遂朝东府而去。
巧姨娘是已经过世的二老爷薄渊的妾室,膝下一子一女,儿郎名曰“脂虎”,女儿就是这薄素素了。
这三口人住在春禧堂。
春禧堂在东府的最北边,离得稍远些,一路上也颇费了些脚程,幸好园内花木扶疏,莺飞草长,景致迷人,又兼二人聊得投机,便减去大半疲累。
刚一走到门口,就有两个妇人迎上前来,这是一老一少。
年轻的妇人着银灰长裙,蟹青色短褙,青黑包髻捆得利落光明,耳畔垂着两颗极小的珍珠,面容清秀带笑,行动间有书香韵味,使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反倒是年龄大些的穿得亮堂,上身是一件石青色抹胸,外罩红底边黄短褙,搭配深蓝白边上马裙,最底下是条浅黄宽腿裤,一个人穿得比整座后花园子还热闹。
看许青窈来了,未语先笑,亲热挽上她臂膀。
“你们看看,咱们这顿饭吃得有多难,本来清明就约好的家宴,硬给磨到今天,先是我运道不好,生了场大病,又逢十一公去了,摊上族里那档子事儿,一来二去,就这么耽搁了,如今大局既定,这才得了闲暇,真真的费劲儿……”
见众人都但笑不语,许青窈微微勾唇,算是接了这位姨娘的话茬子,“姨娘的病可大好了?”
记得那夜,她去门上拜访,巧姨娘感染了风寒,推而不见,今日瞧着面目红润,竟无半丝病气。
“发了汗,身子利索多了。”笑起来,嘴角的纹路因为勾得太深,便显得有些刻意,带着胭粉也虚松。
“哦。”许青窈故意放长调应了一声。
她怀疑巧姨娘是避嫌怕见她,毕竟那会儿她身份还尴尬,朝不保夕,恐怕是担心她求到自家门上。
对这一点恐怕巧姨娘也心知肚明。
话说间便进去各自落了座。
晌午的光还明亮,气氛却沉郁起来。
那年轻的妇人见情势微妙,打破沉默,上前向她行礼,“大嫂。”
这位就是二房的嫡妇,名叫沈韵秋,其夫正是二房嫡子——薄殷义,据说两人早年指腹为婚,后来遵父母之命,成就少年姻缘,膝下育有一子。
只不过,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几年前,正是花好月圆时,这位殷三爷到蜀中进一批药材,遭了不测,船覆人倾,留下这孤儿寡母在世,或许是同病相怜,这位沈娘子,和许青窈倒能谈得来,二人常在一处说话。
此刻见了,目光在空中刚一碰,便都笑起来。
“停瑜怎么没见?”停瑜就是沈韵秋的儿子,二房的嫡孙,许青窈叫一声侄儿。
“停瑜病了,怕给大家过了病气,便没带来,放在房里让奶妈子看着呢。”
沈韵秋笑起来,人如其名,有一股秋天的清韵,当然,归功于她幽暗的装束和矜重的举止,后背亦隐隐散发出独属于这个时令的肃杀之气。
沈韵秋笑道:“前几天还嚷着说要来姨娘的家宴呢,没想到,忽然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