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76)
那是一只水光艳泽的三色花猫,此刻正探出半个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海上世界。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猫下巴上轻挠,“因为你,惹出那么大的祸事,也该同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临行前,他没去道别,只带走了这只猫。
想必,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二爷。”旺儿轻轻唤了一声。
薄青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挥手,面色坚毅决绝,那层笼罩了连日的阴云骤然褪去,化为暮色降临前的万丈霞光,“通知底下人,现在行动。”
旺儿躬身答了声是,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想起启程之前,他也曾问过自家主子:“二爷,倘若此事不成呢?”
“那便不成。”
“倘若再回不来呢?”
“那便不回!”
狂风肆虐,几个大浪打来,接连数艘大船撞上暗礁,揭开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海上风暴的序幕。
爆炸是伴随着雷鸣开始的。
在乌云和巨浪之中,一股失去束缚的力量以毁天覆地之势,自船舱内急速涌出,巨大的楼船板条弯折回覆,无数裂纹由内而外炸开,那声音像是数万件瓷器同时在烧窑中炸碎,直到船肋彻底崩裂开来,“轰然”一声,狂暴的火焰升腾而起,连翻涌的滔天巨浪也成为这场大火的帮凶。
灾难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后面的数十艘航船,无数碎片连同人的哭喊声被海浪吞没。
“事情办得如何?”薄青城坐在一艇小型救生舟上,云纹长靴沾了点血渍,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帨巾轻轻拂去。
头缠红巾的水手,腰上别着短刀,从另一侧游上船来,浑身湿淋淋地,透过包巾,底下的头发绞结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约可见方才恶战凶险。男子单膝跪在薄青城面前,“回帮主,沙船帮众弟兄不辱使命!”
“如今贡船已毁,阉兵尽戮,剩下的全是咱们自己的兄弟,再无后顾之忧。”
薄青城点头,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不知是在安抚怀中宠物,还是慰藉劳苦兄弟,“按照原计划,掉头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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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薄今墨耳朵里,他正在蜀地买米。
或许是因为米铺掌柜就在身后,薄今墨听后不动声色,只是答了一声“哦”。
徐伯没有看见少主笑,心里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少主昔日未卜先知,算准了局面,如今依言应验,会高兴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对,虽然他们早料到今日局面,然而损失的都是民脂民膏,白花花的粮食就这么沉入大海,任谁看见都会不忍,何况船上的全是贡品和白粮,比寻常粳米更精贵的东西,属于皇室特供和百官俸禄,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再重新征收,不知道多少小民之家会因此破败。
想通这点,他忽然有点惭愧起来了。
待回过神来,前面薄今墨已经在同掌柜的立契了。
徐伯走上前去,朝薄今墨肩膀轻轻一拍,“咦,少主,我们要买的不是白粮吗?”
“不,就是糙米。”薄今墨笃声。
“可,”徐伯为难道:“糙米质地粗硬,是作为粜仓和军粮用的,怎么能……”怎么能作为白粮的替代品呢?
薄今墨转过头来,淡淡一笑,脸上还有残余病容,然而眉目却是炽丽逼人,直叫徐伯想起那位被枭首的老主人,即使在刀下的最后一刻,依然风姿殊绝,连那颗滚落的头颅,也引得众人哄抢。
旧事令人惆怅,徐伯不敢再沉溺,收敛心绪,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莫非,您要……”
薄今墨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思路。
没错,薄今墨打算在蜀地购置十万石糙米,将其装船,作为本次海运的漕粮输入京城,到时,这块烫手山芋递出去,京城那帮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他便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些粮食全部输入北地军营,纾解兵乏马困的战局。
掌心的糙米顺着指缝簌簌漏下,少年唇角终于溢出些许笑意。
这些东西,成色算不上好,于王公贵人是难啃的鸡肋,然而于边军将士,却是救命稻草。
也正因如此,才能破了这内忧外患之局。
他要让薄青城知道,想要偷天换日,犯上作乱,作那窃国贼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海运试行成功,他要;边疆无患,城池坚牢,他也要。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
然而……还不够。
更遥远庞大的东西在未来,在明天。
他薄青城不是调头南下,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唱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吗?他便帮他一把,以漕粮代白粮,曲中求全,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