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61)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 世上只有人心, 最不讲道理。
何况, 从前, 她也等过他一次。
要不是那次, 她转路来寻他,在城门口等候,耽搁了太多时辰, 她早已经离开淮安了。
想到这里, 更觉得要带着一腔孤勇,破釜沉舟, 不眠不休地等下去。
后半夜, 祠堂里的香火更旺,烟雾缭绕, 他越发昏沉,就在此时,帘帷后窜出来一个疯妇,他认出来,那是他名义上的祖母——大房老太太。
他惊讶于她竟然是会走路的。
原来她没有残疾。
也没有疯。
可是,如果没疯的话,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是的,她要杀他。
他永远记得,白发凛凛的老人,披头散发,鬼魅一般,遽然出现在幽深的祠堂里,窗外电闪雷鸣,她口里叫嚣着“孽种,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劈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了她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利刃。
刀劈过来,被他格手挡住,危急之刻,角落里,那个半面妆的老婢忽然冲过来,他的胸口一疼,再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阖上眼的最后一幕,是汹涌的火浪。
火舌舔上香案,他看见写有“薄氏第五代长子夕白往生”的灵牌,被吞没至焰海。
为什么要叫他“孽种”,为什么要他来给这个“薄夕白”偿命?
一切都是未知,如同置身一场经年大雾里,似乎再也醒不过来。
幸亏徐伯赶来及时,他才没有葬身火海,然而那刀伤,却非同儿戏,仅差半寸,就要摧毁他的心脉,他的嗓子,也被祠堂里的浓烟熏坏。
后来,等他再醒来,徐伯躲不过他的纠缠,才将真相告诉他,原来那位声名显赫的薄家大老爷,竟然是他的生身父亲,为了叫他认祖归宗,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祖产,才以冲喜之名,为卧床的大少爷娶亲成家,再将他作为嗣子,过继到薄家大房名下。
可是谁也没想到,薄家大少爷竟然会在婚礼上一命呜呼,也使老太太神志失常,不过,这反而加快了他过继的进程。
因为只有如此,那位倒霉的冲喜新娘,才不会被沉塘陪葬。
谁看了不夸一句,薄家大老爷心善呢?
连他也佩服这般的算无遗策。
一笔横亘了两代人、纠缠数十年的债,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讨还。
薄今墨一病不起。
幸好,此时淮安城里来了一个南疆巫医,救了他一命,也治好了他的嗓子。
说来这又是一桩因果孽力,这位巫医此次来到淮安,是为了找寻兄长踪迹,一路追踪,最后找到了薄府门下。
经过多方查证,得知自己的兄长已惨遭毒手,而凶手便是薄府的当家人薄青城,他当即立誓报仇,不破楼兰终不还。
薄今墨正欲想办法摆脱薄青城的桎梏,破坏他利用海运勾结反王起兵的计划。
没想到,这次重伤反倒给了他金蝉脱壳的机会。
至此,二人结盟,巫医利用巫蛊和人皮之术,精心为薄今墨打造了一个替身,而薄今墨则李代桃僵,走入总督府偷天换日。
也就是说,此刻薄府床上躺着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提督太监,九千岁的干儿子,崔韦。
此人被找到时,已经受了重创,现在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他必须在那人死透之前,将漕粮的事情解决。
“给您的面具尚未雕琢成功,请少主再稍等些时日。”
薄今墨并不奇怪,巫医性疑,他怕和自己的那位兄长一样,失去利用价值后就被杀掉,所以对他始终留有后手。
幸好,他自忖演技天衣无缝,起码叫那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干儿子都没看出端倪,反而愈发忠心耿耿。
只是可厌太监奢靡惯了,身边无论大事小情,随时随地有人伺候,叫他喘不过气来,更无法轻松自在地同窈窈说话,他心里隐隐担心,再将这副臭架子摆下去,等哪日叫她知道真相,恐怕要怨他拿腔作势趁机占她便宜了。
唯一的一件好事是,他忽然从她的嗣子变成了她的小叔叔。
小叔叔么?这称呼有趣。
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一点了。
可是现在,也只能忍着,姑且先听她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声声唤他“公公”和“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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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有雨。
“大人。”
许青窈立在屏风外,“如今渡口淤塞,白粮不能入库过秤,耽搁起运时间,外省的船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渡口,依属下之见,得尽快寻找私仓,秋雨连绵,再这么下去,恐怕白米要发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