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59)
许青窈并未察觉,朝门口走去。
胖太监忽然朝她身后的男人开口:“薄大人,主父邀您也一同前去。”
这回别说许青窈,连薄青城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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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雨幕,两人被延入花厅,小侍宦掀起珠帘,一股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隔着一扇描金缂丝屏风,男人倚在罗汉床上,鼻音浓重,听着像是感染了风寒。
“眼看发船在即,崔某身体染恙,只能仰仗薄大人,在接下来的漕务中多出些力了。”
薄青城振袖长揖,“漕粮海运事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下官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呢?”屏风后的人问:“你怎么样?”
忽然问到自己头上,许青窈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难免瞠目结舌。
见她突然呆头呆脑,迥异于素日里的能言善辩,里面的人轻笑起来。
笑声倒不像是嘲讽,而是有些……得趣?
许青窈顿时大窘,同时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说,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宦官不该是这样的举止……
薄青城也发现这一点,面色深沉地朝里面望去,似乎顷刻间就要洞穿眼前这扇屏风。
隔了少顷,里面传来倦意浓厚的声音,似乎有些乏了,“怎么,账簿看不懂吗?”
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以为方才的谑笑是一种错觉。
许青窈想起上午自己所见,倒不避讳,直言道:“回大人,今日看了海运名目的录簿,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许青窈听了这话,道:“如今西北和辽东战事吃紧,正急需粮草,为何我看本次海运,却都是白粮一类呢?”
白粮指的是白熟粳米和糯米,按照定例征收,每年总计二十万石,通过运河向京都输送,其中大部分作为皇室宫廷的口粮,剩下的作为京师府部衙门的禄米。
另外征收的四百万石漕粮,一般是粗粳米,用于供给军队卫所,作粮草之用,或是中储廒仓,平粜市价,赈灾救荒。
想起方才漕运名录上的那些东西——除了这二十多万石,也就是二千多万斤的白粮,仅仅历年由淮安府上贡,用来给宫廷酿酒的发酵饼,就有四十万斤;而这还只是九牛一毛,单论宁国府一地,就负责缴纳数十种贡品,“黄蜡、蜂蜜、肥猪、肥鹅、山羊、鹿皮、箭枝、金箔、乌梅……”不胜枚举。
更不要说什么重达十万多斤的茶叶和染料,与染料同时运送进京的,还有开采于湖广的锡和浙江的生漆,南直隶的丝织品和江西的瓷器,供给宫廷和宗人府的食盐由淮安负责,大约有二十万斤,至于运输给太医院的药材,则来自全国各地,总量接近十二万斤。
对了,还有香料,超过七万斤的来自广东的香料——
这个时候,还想着要香料?
“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简直荒谬。
想到这些,许青窈不禁蹙起眉头,肃声道:“如今海运试行,不以漕米为先,供给前方将士,反而全数转运白粮贡品,填补皇帝百官口腹之欲,岂非与国争利,与民争食?若因粮草乏弊,以致于前线失守,家国遭难,恐怕更是得不偿失!”
此话一出,这间屋子里,除了许青窈以外的两个人都呆住了。
室内诡异地寂静了良久。
“皇帝与国争利?百官与民争食?”屏风后的人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为国操劳,百官爱民如子,现在连君父的口粮你都要计较,难不成你是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之人?”
无君无父?许青窈冷笑,若真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扭转乾坤,她倒真愿意普天之下无君无父。
薄青城立在一边,饶有深意地看着许青窈,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旋即躬身道:“公公,依下官之见,许大人恐怕是忧思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不如先带她下去醒醒神。”
得到允许,薄青城拉着许青窈告退,两人一口气走出很远的地方,远到足以确保屋里的人再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寒塘之上,一间小亭独立湖心,天幕撒下万千雨丝,如同垂钓。
“你干什么?”许青窈还未站定,便一把推开薄青城的手。
“我看你是真疯了。”薄青城怒道:“你知不知道,方才的话是要掉脑袋的!”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许青窈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冷笑道:“不过,你薄青城薄大人,做过的掉脑袋的事,恐怕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