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4)
许青窈压下心中骇异,定声问了句好。
老妪微笑道:“大少奶奶请进来吧。”
自从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她与老夫人再无交集——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不允许府里的人接近长明阁。
其实这对于许青窈来说,未尝不是利事,这样的豪门望族,多少媳妇要被婆母立规矩,晨昏定省,日日问安,她却只需要隔着院墙,向西楼遥遥一望。
想到这个,她对这位未曾侍奉过的婆母凭空生出一股愧疚。
进到内室,她被眼前繁复靡丽的气象惊呆了,快到顶的楠木大立柜,几步开外摆着一堂黄花梨木桌椅,衬着玫红绣垫,架子上堆着景德镇官窑的瓷瓶,南宋冰裂纹的璺器,珍珠流苏的帐帏内,被褥是一水的青蓝织锦,临近的紫荆木衣架上披着一领大红色凤冠霞帔,四周五色香包垂累。
就在这花团锦簇之中,躺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
“老夫人,夕哥儿的媳妇来了。”夕哥儿是她已逝夫君的小名,老婢弯下腰去,将老太太托起来。
锦堆中露出一张苍老而凄艳的脸,双目失神,四肢瘫软,如同提线木偶。
老婢跪坐在床边,开始给老夫人梳头。
中途老太太咳嗽起来,许青窈见状,去到八仙桌旁倒茶,余光瞥见梳妆台上立着的一柄螺钿漆镜,旁边漆盒里的玫瑰口脂和茉莉香粉都已经板结成块。
她把茶盏放在托盘里,送到老夫人面前,“请婆母用茶。”
老太太一言不发,眼皮也不抬一下。
许青窈有些尴尬。
老婢接过茶盏,将碗沿偎在老太太唇边。
“哗——”茶水全泼了,瓷盏摔成了几瓣。
老太太这一掌打翻茶水的动作,迅疾狠辣,哪里像个病体沉疴之人。
许青窈有些吃惊地抬起眼,就见老人又恢复成原来的痴傻模样,半个身子虚软地浮在床壁上。
自从薄家大少爷死在拜堂成亲那夜,老太太就大病一场,先是口不能言,后来竟无缘无故下身瘫痪,双腿失能了,只好整日缠绵病榻,再加上与大老爷长期失和,长明阁也变得如同坟墓一般。
她今日来本是想通过这位婆母,了解些薄家的往事,看来也是徒劳。
见老太太打呵欠,那老婢便道:“老夫人困了,少奶奶若有心,改日再来罢。”
许青窈告退转身的一瞬间,身后的老妇,眉目陡然变色,像一只发狠的老猫,下一刻,就要跳下来将她撕碎。
第10章
回去的路上,许青窈问小狸,“那位嬷嬷的脸怎么会成那样?”
“我听府里的老人说,是被老夫人划的,说是嫉妒那位嬷嬷年轻时的好样貌。”
“我看不像,若真的是这样,那位嬷嬷怎会如此不离不弃?”看婆母吃穿用度,分明是经人悉心照料的模样。
回到南风苑,许青窈重新换了衣服,衣袖上满是方才被老太太泼的茶水。
大约是昨夜噩梦的缘故,她一脸颓败,眼下全是青黑,遂在金盆中重新拿冷水冰了脸,擦脸时,明晃晃的铜镜里,影绰照见丫鬟云娘勤谨洒扫的身影。
许青窈知道,云娘从前伺候过薄家大少爷——也就是她那位缘薄的郎君,可能是身份尴尬,因此,与楠木楼这帮人都颇有些生分。
同往常一样,将一切处置妥当,云娘便转身要走。
不想,忽然被许青窈叫住,“云娘,你在薄府年岁久,能给我讲讲从前吗?”
“什么从前?”
“薄府的从前。”
云娘转过身,眉间带着一丝惊诧,转瞬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薄府的从前,有记载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大奶奶要是好奇,去看看族谱就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又要走,态度坚决而不容挽留。
“族谱上没有薄夕白。”许青窈定声道。
薄夕白是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短命夫君的名字。
云娘果然顿住。
窗外,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来,像是一件褴褛的旧衣裳。
“少爷……”她到现在还这样叫他。
“少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提起从前的主子,她青白的鹅蛋脸有了生机,敛起眉目的时候有种佛性的慈悲。
“只是命不太好。”
云娘面色悲凉。
从接下来的话里,许青窈知道了这桩悲剧的始末。
“少爷自幼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文,十二岁百步穿杨,十四岁那年,在射场骑射时,忽然被惊马坠地,恰巧摔坏了腰脊,此后只能瘫痪在床,老夫人便是从此开始谵妄的。”
“老爷竟也不管婆母吗?”
云娘面露难色,静默半晌,又说出一桩积年的桃色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