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15)
“城南的赵员外知道吗?家里有良田万顷, 朝中有公卿靠山, 他家有个小儿子, 是举人,娘替你相看过了,模样儿好, 性情又稳重, 当得起一个君子之名,比你大不了几岁, 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 生下个一男半女,到时执掌中馈, 娘和你哥也算有了盼头。”
“关我什么事?”薄脂虎在一旁小声嘟囔。
窗外明明就那么暖,薄素素却冷得陡然就不能动了,连笑容都僵硬起来,“可是我都没见过那人……”
巧姨娘朝她热腾腾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中浇入一勺乳鸽汤,笑容有些无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薄素素眼前有点模糊了,也正是仗着这点模糊,才敢脱口而出,“我总算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家总有那样的腌臜,为什么蓝姨娘被沉塘,为什么大伯母会发疯,为什么嫡母讨厌二哥,为什么一家人要互相折磨……难道我们不是家人而是仇人吗?答案就是——”
“不是,我们不是家人,我们是被抓来的壮丁,拘在一个笼子里,为了争一口吃的,不惜斗得你死我活,结果就是一生都在打一场分不出胜负的仗。”
“母亲,就连你也是被抓来的对吗,你是被嫡母抓来分蓝姨娘的宠,对吗?父亲为什么不爱我和哥哥,是因为父亲也不爱你呀。”
“母亲,现在我也要去别人家充当壮丁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争风吃醋,为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巧姨娘忽然就静下来,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垂下头,唇边还兀自笑着,只是手里的茶叶盖碗抖得厉害,“娘也就是跟你说一声,又没说一定让你嫁……”
薄素素笑着摇头,“嫁,我嫁。”
她起身离席。
甫一转身,眼泪已经簌簌滚落下来。
之后,她再没有迈出房门一步。
她躲在绣帷后面昼夜不停地做一道算术题,她的算术差得很,可是无比努力地想将这笔账算清楚。
廊下滴漏声声,已经响了一天一夜,此时正值入定,街上有清脆的梆子声响起,她知道马上亥时了。
再过一刻钟,就是她和小郎中约定的时间,可是手上的题还是无解。
她和小郎中认识多长时间,一个月,一个月是三十天,可是她怎么觉得比三十年都长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十个三秋,是多久?会比她在薄府的时间还长吗?会比她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都长吗?
她努力地掰开手指,却怎么也数不明白,恨不得老天爷再多让她生出几双手来才好。
起身推开门,夜里的淮安竟然下雨了,她立刻觉得:这会不会是上天的旨意,是要阻拦她离开?
——这样想似乎让她有些如释重负。
伸出手去,雨丝洋洋洒洒,清而不寒,像是爱人的眼睛,长睫开开合合,无声地吻她的手心,于是她又想:一定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他们这对可怜人,故意减小雨势,为他们的私奔制造时机。
她弱小的腔子里立刻被灌满孤勇。
她回房去背上行囊,其实那里面空空荡荡,可是她觉得有必要带,她必须装作真正决绝的样子,才不会胆怯到临阵脱逃。
等她已经走出垂花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那翘起的檐角,脱漆的大柱,花木扶疏的廊庑……她从小在那里绕着圈玩耍到长大,一切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闭上眼睛,不能再看,一眼都不能再多看。
抬手阖门,这是她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门环已经生锈,湿漉漉的铜绿烫了下她的手,那么冰的东西,可她确定就是烫无疑。
刹那之间,那道算了一天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个月不要紧,三十天不要紧,她能不能再长出几双手,算清算不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手。
对,是她的手。
她这双算不清账目的手,也是母亲给的啊,它们在母亲的手里,一路牵着长大。
她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结局的地方?
她回头,重新阖上门。
叹了口气,心里却如释重负。
问题总会解决的,可是不应该用逃避来作为解决办法,他们可以私奔,可是私奔之后又会怎样?
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时候他会埋怨她这个罪魁祸首吗?没有人祝福的姻缘能走多久?
雨忽然大起来,她决定回去了,她要去跟母亲说清楚,等到那时,她嫁不嫁,自有说法,当务之急是,得给小郎中送一把伞啊,此时此刻,后花园西墙外的雨,一定比别处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