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番外(93)
他只能用最实际的行动表达这份牵挂,骑着马送她,从宫里送到宫外,从宫外送到城门,站在城门上看她坐的车走远,远成一个点,爬到城门楼上,再看一会。
没想到再见时,是深山小楼,心里头挂着事,连当初送别的心情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方婶临走时,手里抱着一个女孩睡得正香,胳膊上挽着一个男孩,用胳膊不停揩鼻涕,马蹄激起的尘土糊在脸上,脏。
她一边推他催他上马回去,一边嘴里嘱咐着吃饭睡觉一应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他不舍,又哄小孩似的承诺道:
“我回去给你纳鞋底子,鞋面料子我都带好了,来年一开春就能上脚。”
来年,来年就没机会穿了,以后再没机会了。
也再没见过了。
方婶初到隐仙镇安顿下时,确实托人给他捎来了个包裹,打开一看,好几双鞋,有按着当时的尺寸做的,也有后来放量大一些的,还有张条子,一看就是请了街头巷尾的先生帮写的,文邹邹故意摆谱,其实意思也不过是一番关照,鞋子不知合不合脚,不合脚的话重新量了尺寸再做就是。
躺在床上摩挲了好一阵,鞋底绵软,针脚细密。
踩上去的话,一定是好厚重的心意。
他没有回信,也没有捎话,那几双鞋子被他带到了揽月阁,压在箱子最底下。
纵然后来方家的药铺几乎是他与外面的世界唯一的联系,双方也在不提起。
毕竟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就像那几双鞋,送的人情真意切,收的人亦痛亦痒,终究还是无话。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巧。她护着他长大,如今竟该他护着她的孩子了。
恰似曾经他的母亲哭嚎着抽他砸他时有方婶挡在身前,这世道一片污泥浊水,但只要还有人愿为你点一豆灯,就不算太糟。
幸亏自己坏的还不是脑子。沈叙自嘲地笑了笑,喊了声沈卿卿的名字。
而现在,沈叙靠在门边。
纵然时至浓春,山中下夜还是露重。
寻常人或许只在更深时感觉到水汽凝结,脊上生寒,他常年匍匐地下,又旧伤累累,夜未深时,就已经开始觉得身下潮气氤氲,腰胯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打算回身进屋。
今夜的潮气都显得如此暧昧缱绻,让他流连。
夜风幽幽,如在颊边且笑且叹,触感像极了一个轻吻。
他一个激灵,总觉得有小小的火苗轻舐那道伤疤,把它当烛芯燃起,温温然溅进眼底心上,红在眉梢耳边。
一个黑夜里的吻太轻,轻到他不敢声张。
一个伤疤上的吻太重,重到他难以遗忘。
他进门前,月亮从云后露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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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且思把偷来的小刀藏在了枕头下面。
早些时候已经有人送来了母亲的行李,她知道,这回母亲回来,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外间里哥哥正在碾生石膏,时不时哼两句不知名的小曲,母亲提早回来,他开心得很。
她有些目眩,斜靠在枕上,小刀凉凉的刀背,逐渐也变得温暖了起来。
温暖的刀刃划开身体的时候,会少疼一点么?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着,反正,如果今夜里母亲嫌她污了门楣,她是一定要走的。
思绪飘回很多个过往,从前她睡不着时会抱着母亲的胳膊,要她讲故事。她只有一个故事,一遍一遍重复,就那么几句话。
有个小女孩,不听妈妈的话,天黑了还不回家,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狼叼走了,一年以后回来,肚子里怀了小狼崽。
母亲总是很忙,这个故事一般讲不到最后一句,她就转身打起了呼噜。留她醒着琢磨,肚子里怀了小狼崽,那小狼崽怎么出来呢?一定是咬开肚皮跳出来的吧?
吓得她捂着眼睛躲进被子里,慢慢的也就睡着了。
醒来时,又躺得平平整整了。
儿时懵懂,后来逐渐咂摸出这个故事里的警示意味,却已经是在追悔莫及时。
又想到自己和小伙伴去后山上探险,穿了新做的红裙子,山路难走,脚下一滑摔下来好长一段路,膝盖撞破了,又逞强让小伙伴们别等自己先走。自己走走停停,山下掌灯了还没走到一半,山上黑,走着走着就哭得看不清楚路,最后是在下山的路口撞到了母亲身上。那晚,母亲气冲冲地把自己拖回了家,大骂一顿,跪到了半夜。
又想到每次出门忘记了和母亲打招呼,回来时都要被她责问好一顿,末了总有一句,“姑奶奶,算我求你,给我省点事吧。”
然后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絮叨和不好听的抱怨。
自己好像从来不是个省事的孩子,她想。
如果总是要母亲操心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摸了摸小刀,它已经彻底变得和她的体温一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