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番外(90)
木腿有些倾斜,想来是他手忙脚乱没有放端,和他笔挺的上半身组合在一起,像是个翩翩公子凹了个扭捏的坐姿,不伦不类。
好在他盖了一层东西,粗略看上去还是瞒得过人,只因为我心里知道实情,才格外觉得扎眼。
他没打算回答,我也没打算让他回答,适时把两盏茶放在了桌上。
仔细一看,沈叙盖的是我的斗篷。
转身递茶间,他递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您老少捉弄我两回、少讽刺我两句比什么都强。我默念着,把桌上散开的纸张归去架上,然后给自己捉个凳子来,陪着一起说话。
沈叙说话从来直奔主题,略去了中间一切弯绕,只简单说了目下情形并解决方法,又打开早准备好的脉案药方,把这几日的诊断一一道来,遇着晦涩的用语,辅以白话解说,个中几味不大常用的药材,还尽心讲了搭配原理。
方婶初听说自家女儿有了身孕,脸上骇然,继而怒气腾腾地想要站起来,被我小声安抚两句,喝了好几口茶才继续听沈叙讲,他也乖觉,讲一点就停下来喝口茶,等方婶理解得差不多了再继续。听到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个显贵之人,无法查问,亦不能走漏消息,她更是攥紧茶杯,茶汤震栗,差点洒出来。再说沈叙那好一番筹谋,说且思的身体,说完孩子降生后的打算,她整个人都松了劲,靠在椅背上,怔怔的。
好一会,她才开口:“我的儿,辛苦你为她周全。”
说完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天花板,又不作声了。
我和沈叙对视一眼,都不知从何劝起,但我脑海里总盘桓着且思自暴自弃一样的话语,还是开口道:
“方婶,我去给且思诊脉时,她总很担心你责怪于她。有句不该讲的话,但我们都觉得,此事对她来说实属无妄之灾,您着急也罢心疼也罢,还是应该顾念一下她的心情。孕中原本不适,眼下万事万物又由不得她,难免多思多虑,还是多照顾一下她的好……”
她好像这才发现我也还在这,眼神飘忽一瞬,往沈叙面上去了。
“她什么都知道,不要紧的。”沈叙会意地为我打了包票。
方婶这才双肩一垮,红了眼眶。
这回却像是眼泪哭干了一般,干噎两声,竟憋出一丝笑意。
“小九,”她这样叫沈叙,“你还记得当初送我出宫回家的时候吗?”
“记得一点。”沈叙说。
“当时我只说家中有事,实是回去给我丈夫办丧事了。我家穷,又有姐妹四五个,家里指望着聘礼,挑起女婿来就往钱眼子里跳,一来二去没中眼的,竟也就年纪大了些,拖到二十四五,实在拖不下去,随便选了出的最多的也就嫁了。嫁过去才知道,他靠给人帮工,能饱一天是一天,多的钱都拿去赌了,提亲那天是手气好多赢了些,脑子一热就想拿去换个女人。等我过了门,他早后悔了,每天不是骂就是打,总要我把银子还回去。我跟他换着地方做工,要么睡在地头,要么随便在主人家的牛棚猪圈里凑合着,也存不住钱,都给他拿去赌了。”
“然后我就怀上了老大,怀孕前没啥想法,觉得明天不饿着就行。真到孩子要生下来了,突然就觉得,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刚刚好就在那时候,宫里来人给你的妹妹十二公主选乳母,能选上不仅能进宫侍奉,孩子也能和掖庭的宫人生的小孩养在一处。我想都没想就去了,合该我运气好,竟就选上了。别的乳母巴不得坐完月子再进宫,我一生完老大,能起床了,立马就去应卯,只想着能把孩子从他那不争气的老爹身边带走,有个固定的住处。等到十二公主断奶后,内官看我手脚麻利,就没放出宫,指到顺嫔娘娘那边继续伺候,小九,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刚五岁。我那时候觉得,宫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白白嫩嫩的,不像我家老大,生出来好结实一孩子,面上红彤彤的。”
她讲着讲着,面上浮现出往日的颜色。
“顺嫔娘娘不大管事,我一边带你,一边拉扯老大,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儿,说句僭越的话,虽然没见过,但简直是我的一对亲兄弟。我拿了月钱,吃穿又都在宫里,好歹存了些钱,日子也就好起来了。顺嫔娘娘不得宠,宫里人少,我又是你的保姆,也算是下人里的管事了。那天有个小宫女找我请假,说肚子痛,我就让她躺着去了。吃过晚饭又有点担心她,想着去看一眼,实在不行托关系找个太医院的学徒瞅一眼,也算有个交代。但我一进门就给吓坏了,满地的血,一个娃娃脸朝下趴着没声,她昏着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