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番外(57)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确实不疼,和虚空中的幻影带来的压迫性的痒和痛相比,这实际上的肉体之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沈卿卿也放缓了声调。
“还要一会才吃药呢,你再眯一会,好不好?”
他又摇了摇头。
“那你腿还痛吗?是冷到了吗?我给你添了手炉,不过没敢放得太近,现在毯子里已经暖和多啦。”
“沈卿卿。”他开口,浓郁的心事膨胀着,如破土之竹。
“先别说那些了,”她打断了他,生怕又提起前事,“你出血了,我帮你看看。”
“别看,”他近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挤出这两个字,“别看,好不好?”
沈卿卿犹豫了。
她想过他强硬的拒绝,想过他震怒的驱赶,惟独没想过他这样的口气。
不像在拒绝,像是在祈求她的怜悯。
沈叙闭上眼。天光已暗,屋里还没点灯,余晖淡漠地打在他的脸上,把长而密的睫毛映成湿漉漉的模样,硬生生褪去了他浓墨重彩的五官中天生的傲气,只把紧皱的眉宇抹成了一种凄怆的色彩。
“好,不看。”沈卿卿心口一软,“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哪里痛?”
“好啊,”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又如暮霭般寂寥,“我什么都告诉你。”
沈叙诉说着,语气一如他摊开一本脉案,把病症,经络,吉凶一一讲述,态度一如他展开皮卷,用骨刃切割,挤压,最后缝合。
他把自己剖给她看,用来换取一点点同情,他宁愿要同情,也不愿要他身上的丑陋痕迹污了她的眼。
她簪上一颗明珠也映着渐暗的夕阳,如神明慈悲的泪,给她影藏在微末光线中的脸镀上一层静谧的冥思。
“那一天,我听说着火了,就跑回屋去,”他讲道,“等我回去时,屋子已经完全成了一片火海。可是其他人告诉我,我母亲还在里面,他们都不敢进去查看。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可我没有找到她,火反而大了起来,等我想要回头出去时,已经看不清门的方向了。我只能循着人声往外跑。我终于跑到门口,但已经被火里的烟雾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这么倒下去了。我最后记得的只有头顶的房梁砸下来的巨响。再后来,就是沈万年在醴都的宅子。他说我算幸运,那根没完全烧起来的木头只砸断了我的腿,再偏几分就是我的脊梁,如果那样的话就算能活,也只能躺在床上了。现在这样虽然双腿不保,倒也还能活动一二。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太大差别。再后来,等我能伤好一些了,他问我要不要和他来隐仙谷。我别无出处,也只能同意。从醴都到这里,我们走走停停,花了一年。因为我的伤总是反复,我也只能躺着,到了冬天就只能耽搁下来。好在沈万年肯教我,让我从他那里学了点皮毛,又把这间闲着的园子借给我生活,我才慢慢摸索着学会坐,学会下地,学会用手行动,学会照顾自己。其实这伤是经常痛的,受不得冷,受不得湿,也受不得累。我自己坐不稳,但总是歪着也腰痛,要写字的话就得靠手臂撑着桌子,时间一久,手臂也酸。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手头有事做,我就能暂时远离身体上的不便,比成日在床上温习自己的残疾好太多了。那种疼我也习惯了,好好休息一两日,也不影响什么。只是身体不好时,会像现在一样,不是实际的痛,而是我总觉得腿还在,它们被火烧着,被什么东西咬着,又痒又痛,但看不到,也摸不着。痛由心生,不仅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或许等哪天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身体,才能不再犯这心病。又或许我到死也解脱不了,只能祈祷它少来几次。”
屋内静静的,这干涩的故事刺得他嗓子酸痛。
沈叙睁眼,榻边的人默默坐着,落日已烬,最后一点光照在她脸上,把两行泪描成一对无缘相见的断线,萤萤如豆,点点如星。
“你哭什么呀……”他无奈地问,“我都没有为这哭过,你这是何苦?”
半晌,她才抽了抽鼻子。那暮色里令人肃然的画终于活动了起来。
“那我替你哭,你可以不用哭啦。”她努力放松了语气,但压不住哭腔。
沈叙想替她擦擦眼泪,又顺从于她的叮嘱,不动扭伤的右手。
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攥着她的手腕,现下才放开。
没等她抽回自己的手,沈叙一把拉了回来。
借着最后一点沉沦的日光,沈叙看到,她的小臂已经被自己捏得乌青一片。
“抱歉……我以为……”他呆住了,连一句完整的道歉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