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番外(270)
趁着话音,她转头来看我,鬓上的金凤钗衔着翠珠两串,嘀嗒惊响。
“小姑娘,你的脉案写错了,我的夫君从不在乎我的名,所以随他怎么叫。我看你很在乎的样子,所以顺便同你说一声,给我的取名的人从未见过我的面容,怎会取一个描摹形色的字?”
我一时错愕,只顾上点了点头,就见她继续向自己的对手诉说。
“你离宫回家时,静王倒台,皇上还是宸王,彼时朝中亲贵多以静王为尊,即使被废,也持观望之态。宸王迫切所需,是能扶持他大业的年轻新势,那一年,我家公子曲昭金榜题名。”
“原来如此,”王妃也挤出了一丝笑意,“曲相少年英才,门荫亦盛,曲氏太师崩逝,既有承重任之能,又非白身遭人非议,更无需仰宗亲鼻息,实是一张好牌。”
长长的思考之后,终于又落下一颗黑子。
“昔时尝闻先帝夸你冰雪聪明,如今看来,不是虚名,”皇后看了看那步棋,顺着在一旁落子,“他想要把这张好牌握紧,就需要让它永无二心,于是对外浑称公子小妹的我,就是这个永无二心的理由。我坐稳中宫,我兄长才能立足前朝,我兄长殚精竭虑,我才能性命无虞,这是帝王之术,也是他这辈子下得为数不多的好棋。”
“所以娘娘您一早就知道,皇帝会废弃你?”
双方都闲下了手。
“他需要的时候,我是曲相幼妹,中宫皇后,不需要的时候,我自然还是太师抱养来的奴婢,欺君罔上,攀附君恩。我与你算得上同年出嫁,十年间,我也了解我的夫君。”
“那边那位小姑娘,”话题突然转到我头上,“这几日恐怕都在猜测,为何我病得蹊跷,想必你也会奇怪,为何我不假思索拒绝你,如实奉告,我这病是拖出来的,皇帝需要我病,我就得病,皇帝不想要我好,那全天下的大夫都不能治好我。至于如今,皇帝好歹还知拖延时间顾全脸面,此时就算你们放我回宫,那些他亲口放出去的流言也收不回了,一个出身卑微的皇后,是不能留在那座宫中的,到时再牵连亲眷,治个大不敬的罪名。此局,我与我的兄长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在废后诏书下达之前,顶着皇后之名薨于此间。”
我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纸张,谜底揭开,竟是如此复杂而残酷。
沈叙,你是猜的还是问的呢?猜中这些事的你,真的不曾烦恼忧虑么?
“江潆,皇后的宫室叫栖梧宫,它原本属于你。我这只假凤凰却在那关了十年之久,不知真凤翔于海内,是否盘桓而无处可栖呢?”
皇后最后点下一子,润白的棋子把灯光托得轻盈。
王妃看了一眼棋盘,抿了嘴角,旋即笑了,把手中余子投于枰上。
“皇后娘娘棋艺高妙,在下拜服。”
那边似乎早算好这一步,手中空空。
“是静王妃轻敌了,改日再战吧。”
“自然,到时还请娘娘不吝赐教,”王妃兀自施了一礼,“在下于棋艺上不大通,但斗胆说一句,君臣一梦,千古空名,无谓真假,我草木之身,无需娘娘抬举如是。倒是娘娘出此自薄自弃之语,令在下汗颜。”
说完,转身欲走。
皇后托腮看着她的身影:
“凤栖梧桐,我与我的兄长,未能择木而息,到如今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王妃停了步,依旧背对着我们。
“若天命缚我以茧丝,以剑刃相迎既可。”
顿了顿,慢慢走出了灯的光晕,留余声幽微。
“若手边空空,借一把就是了,刚好,我有很多把剑可以出借……”
我抢上去一步,恰恰把身子软下去的皇后接在臂弯中。
半个时辰前,我就注意到她指尖的乌紫和极力压抑的战栗,灯光照不到的背后,更是虚汗淋漓,湿透衣料。
一局对弈,对她来说已经太勉强了。
“我曾与你们谷中的许大夫做了个交易,”她在我胸前慢慢吐着字,“我要她帮我照料兄长的身体,不想她肯冒险递来讯息……抱歉,为难你了……我没有旁的可以与你商量,就……请你收下这个,替我拜谢许大夫,如若可能,待我死后,请她继续多多关照我的兄长……”
冰冷的手在我掌心放下了一个更冰冷的东西,我觑了一眼,是她从头上摸来的金花钗,一簇开满了手,却沉甸甸的。
我把它暂搁到一边的桌上,一边高声唤着候在门口的噙雨姑娘,一边替她顺气。
腰包里的瓷瓶叮叮当当,似乎在抗议我弃置不用。
许久不见的疼痛又一次缠上了我,从眼下到心口,又流向手腕。这回不是劳累招徕的,实在是我心中之恸,难以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