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赋(29)
后来爹爹位极人臣,奉承的人也纷至沓来,我爹就让我和哥哥给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写,左右是爹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底有五分像,应付他们足够了。
我哥哥字写的比我好,文章写的更好,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他们都说我哥哥将来做阁臣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我爹说我若是男子,过几年大抵也会中进士,可惜我不是,不过那时候在爹爹和哥哥的庇护下倒不觉得有什么,更不知道这世道有艰难。
我那时候,最喜欢烟花,总觉得绚烂美丽,‘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那时候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做首辅的爹爹,将来还会有个做阁臣的哥哥,连定亲的人家选的都是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的柳御史家的公子。
我虽是女子,可我爹娘从不拘着我,我哥哥能学的我也都学了,满京城都知道我爹宠我,爹爹知我不愿入宫,就为了我当面拒了皇帝要我做太子妃的提议。我爹说若是要用自己女儿的幸福来换他仕途的稳固,那他也太不堪了。
我哥哥说爹爹护我前半生,他护我后半生,他要送我出嫁,要登阁拜相,他要和爹爹一起肃清吏治,要他妹妹这辈子都随心所愿,富贵荣华。我那时候怎么想得到我这辈子的好时光,也像烟花一样,又美好,又短暂。
我爹为人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又不肯结党营私,故而做首辅在朝中得罪了不少奸佞。为首的就是钱尚父子,我爹曾经放过他们,可他们却不知悔改,恩将仇报。他们为了首辅的位置,阴谋构陷我爹独断专权,后又联合赵康时的父亲赵博元,陷害韩樾将军与我爹串通贪墨军饷。
我爹上书诉说自己和韩将军的冤屈,并且揭发钱尚父子的罪行,可陛下已经不再信任他了,让刑部审理,赵博元将冤案坐实,皇帝让锦衣卫抄了我们陈家,判了我爹斩首示众,我哥哥流放广西,家中女眷全部没入乐籍,沦为官妓。我哥哥在流放途中被钱尚父子害死了,他的尸体就被扔在了路上暴尸荒野,任野狗啄食,尸骨无存。
抄家那天,是赵康时亲自带锦衣卫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府里一个婢女逃跑被抓了回来,他就用他手里的绣春刀杀了她,血溅到我身上,还是热的。是他爹害我家破人亡,是他亲手把送我进教坊司,现在又是他惺惺作态说要救我出去,云舒,若你是我,你会跟他离开吗?”
沈云舒静默的听完了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有父亲,也有兄弟,可并未在他们那里感受到什么骨肉亲情,她甚至更像一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物品,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甚至是她的死活,所以故事的开始她很羡慕梦娘,可听到后来她的心也在刺痛,她不知道是从未感受过幸福更痛苦,还是得而复失更痛苦。她忽然明白了梦娘对赵康时敌意的来源,不由得抬起头,狠道:“若是我,会杀了他。”
梦娘似乎没想到沈云舒会如此愤慨,苦笑道:“傻丫头,杀人哪那么容易?云舒,你说爹娘和哥哥他们如果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吧!”
沈云舒反驳道:“怎会?姑娘虽然身在泥沼,可品行高洁,并不比任何人差。”
第15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四)
“你还小,很多事你并不觉得有多重要,可旁人并会这样想。”梦娘苦笑道:“小时候,爹爹教我论语,讲到“君子死而冠不免”,我那时候很钦佩子路的气节,爹爹说士可杀不可辱,我深以为然。
抄家以后,所有女眷到了教坊司,我娘在教坊司门口触柱而亡,我嫂嫂那时候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被早就有心觊觎的狗贼侮辱,咬舌自尽。后来连家里的丫鬟婆子都陆续殉节。只有我不肯死,活了下来。也是在这,我亲眼看着我最好的朋友被送到军营劳军,后来她就死在了那,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一把剑和一张弓。
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兰姑可怜我,许我只做个清倌,可钱敏达不肯放过我,多次要强迫我,他爹是新首辅,他三十来岁就入阁了,如今炙手可热,兰姑也不敢为了我得罪他们,只推说等我及笄再挂牌接客。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挂牌子那天,我准备了匕首要跟他同归于尽,可他没有来。赵康时来了,他抢走了我的匕首,强迫了我。
从那天起,陈绮梦就彻底死了,我曲意逢迎每一个恩客,想从他们口中得到钱家狗贼的把柄,我在等一个能为陈家翻案的机会,可时至今日,我依旧没等来。这些年,与我家交好的人希望我死以全名节,与我家交恶的人希望我活着,成为陈家活生生的耻辱,被世人指点。我早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了,死多容易,我这几年的日子比死还要痛苦百倍,可若我也死了,谁还记得我冤死的爹爹和哥哥,还有被无辜杀害的陈家满门,谁来为他们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