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59)
他的身上永远布满伤痕,旧的未愈,又添新伤。因为不敢再轻易露脸,所以他罩着风帽和披风,天气热了,伤口捂得发炎溃烂,他就拿刀剜去生脓的地方,重新包扎好。有时伤好不容易快好了,他被人追得急了,只能跳进水里躲一躲,伤口就又溃烂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他每日只是算着朝霞落日,能多熬一日,便多活一日。
可再落魄,再狼狈,他也没哭过。
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他哭。
疼,会过去。伤,会好转。被羞辱,也不会致命。反倒是他伤了师父的心,伤了师弟同门的情谊,伤了所有爱护他的人。若要哭,也该那些被伤害的人哭。
后来有一天,他浑身是伤,四处都是追击的人马,他退无可退。却突然觑见脚边有一狗洞,那洞不深,却容得下一个人。
他看着那洞,怔了半天,只听得身后的喊杀声愈来愈近。最后他一弯腰,钻了进去。
那洞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只能蜷着身子贴着墙,洞里的污浊沾得他满身都是。
他屏气敛息,抱着膝盖,埋着头。听着面前一大波官兵经过,又分头四散去寻。又一波官兵过来,来来回回的,而他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窝着。
后来他瞥见隔着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他这一抬头,俩人目光相交。他当下就咬紧了牙关,心底一沉。
他看着那男孩站起身来,从来来往往的官兵中穿梭,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那时,他闭上了眼,知道自己走到了尽头。
可却见着一把破伞突然遮住了那洞口,光线消失的瞬间,还有一个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
是个果子。
不知隔了多久,外面的人潮退却。他才捡起那果子,握在手中。
那把伞遮住了他的自尊,他的不堪,和他的一切。他便在那把伞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很久很久。
那日,他打了一天的架,又淋了一天的雨,筋疲力尽,躲在一座房屋的屋檐下。
背后那间屋子里住了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的,其乐融融。
那些欢笑,离他好像很遥远,但又莫名刺耳。
身前街道上行人行色匆匆,却无人注意到一旁的他。那些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已如前尘旧梦,飘散如烟。
顾扶风望着那路边积水空明,里面没有投下任何倒影,空空如也。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那时他身上的旧伤口已经开裂,新伤还未处理,血浸泡了里衣,一层一层,蔓延开来。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好累,什么也不想管了。
雨水顺着路边的槽渠向远处涓涓流走,他感觉自己全身流动着的血液,也在随之流走。
后来,街上又走过一个人,那人却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身形彪悍的男人俯视着他,他身后背着两个东西,都被黑布重重包裹了起来,两个东西一大一小,似乎很重。
“会打架么?”男人问道。
顾扶风费力地睁开眼,张了张嘴,“作甚?”
“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忙?”
“杀个人。”
顾扶风看这人似个绿林刀客,他们名门正派出来的人,视这些人如宵小,一向不愿同他们为伍。
“不帮。”他言语生硬。
男人却很坚持。
“你得帮。”
“为何?”
“因为你想死。”
“……天要雨,人要死,将死之人,又能帮你做什么?”顾扶风并不想掺和。
“反正要死,死前还帮别人一把,不是很好么?”
“不好。你找别人吧。”
顾扶风将头靠在墙上,不想再理男人。
“不行,非你不可。”
顾扶风见那人赖着不走,着实烦人,便不快地问道:
“为何?”
“我看你身上的伤,就知道你功夫很好。可你功夫这么好,却还受了这么多的伤,我又知道,你的心也很好。”
顾扶风半晌不语,最后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
“……你既知道我宁可自伤,也不愿轻易杀人,你就该知道,我不合适。”
“合适。杀人的事我来做,但我的命,交给你保护。”
“那你要杀谁?”
“其实也不一定要杀了他,我只是不想输。我有一个仇家,我追了他三年,每次同他比试,但每次都输。我想赢,所以我需要一个帮手。”
“如果我一定拒绝呢?”
“我可以等。三年我也等过来了,多等一等也无妨。”
顾扶风无奈,动了动肩膀,让自己僵硬的身体恢复一点生机。
“……我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