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499)
“而从我了解那一句谶言的一刻起,我的内心就同我师父共享着同一种恐惧。”
同一种,对于未知与毁灭的恐惧。
“那时我通读所有指引道德修养的书卷,也读佛经,到后来都能倒背如流了,因为我想以情义为度量,以德行为矩尺,约束自己,修正自己。我希望我能像一个有心之人一样,不因我无法体会人间情感而失去行事的准则。我在极力地向我师父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证明我不是没有心,然而——”
顾扶风轻轻地笑了出来,眼底落寞。
“——我终究还是成为了嵘剑阁之耻,从十二剑士之中除名。”
卿如许看着面前的男人,这才突然深深地理解了冷朝寒说她不曾明白过顾扶风的话。
她从来不知顾扶风这一路的心绪,竟是如此。
“其实我刚刚离开嵘剑阁的时候,也很迷茫。我觉得我明明就是在按照人们对于圣人的假想标准而行事,可为何,还是换得一个这样的结果?”
“后来遇到六哥,创立拂晓,也都是基于同样的心境。我依然是在向我师父证明我可以挣脱命运给我的偏见。”
顾扶风静静说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总试图挣脱一种既定的桎梏,可孰知这种挣扎本身,是否也是另一种桎梏?
“可是,这一切在遇到你之后,就不一样了。你可能无法理解那种不一样。”
顾扶风抬起头来,望向卿如许,轻声笑了笑。
“当年我在谷底时,遇到了六哥,他捞了我一把。那时我看他对小蝶的情感,说实话,我不能理解,但很羡慕。”
“其实当年烬衣也为我做了很多,可我对她道义有余,情感上——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其实我一直以为,我可能一生都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依赖,产生那种人跟人之间无法自控的情感.......”
他的薄唇含笑,黑瞳中有星星点点的光。
“......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时?”
卿如许问,“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
但他这话问的,显然不是指她意欲自缢的那一次。
顾扶风笑着摇了摇头,道,“还要更早。”
“更早?”卿如许诧异。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过去的场景,确实不记得在那次之前,她在何时何地见过顾扶风。
卿如许好奇道,“可你怎么从没说过?”
顾扶风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道,“我那时状态有些差,说来也不甚光彩,也没机会同你讲这些。”
卿如许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在哪儿见过我的?”
顾扶风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幽幽道,“说来,那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顾扶风还在九州列国的全地通缉中,饱受亡命之苦。人逃至大宁,却在长安城外的一片林子中,被十四名黑市上的赏金刀客伏击。
刀伤不致命,致命的是刀上的曼陀罗毒。
穷途末路之时,顾扶风只能攀上一棵树,才暂时躲过了身后紧随的人马。
深林密密,倦鸟归巢。
顾扶风瘫坐在树上,缓缓将头靠在树枝上。
毒已逐渐沁入五脏六腑,被刀刺伤的地方也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传来沉钝的麻,手足都有些不受控制。
他的整个前胸如同刀割一般,一刀又一刀,带来一阵阵撕裂的疼。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每喘一口气,耳边就是闷闷的回响。
顾扶风仰起头,望着沉闷的苍青色的天空,心中也涌起一种无力感。
这里没有草药,亦无人迹。
看天色,不久又要下雨.......
他最讨厌的雨。
顾扶风费力地转了转头,朝树下看了一眼。
人常说,入土为安。可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最后他竟选在这么个地方结束自己的一生.......也不知下一个进林子一抬头就看到他尸首的人,该吓成何般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虚浑道人听说他这个无心之人终于死了,不知可会谓叹一声?而师父可会.......
师父.......
师父。
终是让您失望了。
顾扶风缓缓地抬起手,一点点拔出长剑,剑刃朝向自己,慢慢地闭上了眼。
“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轻巧的脚步声。
“......小刺猬,你别跑了,你受伤了!呀,你别怕......别、你别跑了!哎呀,这药筐太沉了,等我放一下......小刺猬,你去哪儿啊......”
顾扶风睁开眼来。
有人跑到树下,顿了一顿,才又继续追着什么往林子深处而去。
顾扶风轻轻偏了偏头,见得地上搁着一个竹编的药筐。
位置不偏不倚,正正地放在他靠着的树下,而里头已经采满了半筐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