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390)
顾扶风可以自裁于嵘剑阁,将身上骂名以一抔黄土隐去,在时光浪涛的冲刷下,成为嵘剑阁历史上的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小小差错,也成为江湖历史上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蝼蚁一般的闲话。
可他没有。
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种——
活着。
苟延残喘地活着。
嵘剑阁第一剑士,身负天下第一剑阁的荣辱,怎会不爱惜羽毛?
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他愿意接受终身逃亡、不断辗转于生死边缘的命运,忍受所有兄弟手足、师父师尊刀剑相向,人人非要在他身上剐一刀不可的痛苦,而最终成为一个别人口中充满厌憎和恐惧的“杀不死的剑客”?
破云很想知道。
从那个风华绝代的大师兄离开嵘剑阁,他就开始不断揣测着他背后的动机与答案,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他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他略带嘲弄地问道。
“不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顾扶风看向破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深沉与肃然,“是为了一种命运,一种抗争。”
看着破云仍是不解的眸子,顾扶风转过头。
他不需要被理解。
“这世上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我顾扶风只做我该做的事,不该做的,我不情愿,刀架在脖上,我也不做。”
顾扶风说罢,拿过破云手上的酒壶,豪饮一口。
这便算是回答了。
“可你怎知什么是该做的?”破云又问。
“世间有道,有法,有公。该做的,不由我评判,我做的,自有天来断。”顾扶风道。
破云盯了他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你不在嵘剑阁,可你的剑却精进得那么快。”
在一种奔波的逃亡生活中,时时都会被打断,被影响,他根本不可能静下心潜心修炼。
顾扶风却哂笑,“你又没亲眼见过,怎知我精进?”
破云神情严肃,直直地看着他。
“我感觉得到你的气息。”
太稳,也太静。
他的气息控制得不露一分端倪。即便是饮烈酒、气血上涌和情绪起伏,也毫无影响。
就似被一种强劲的力量封住了波动的海,越是寂静,也越令人恐惧。
“.......何况,十位师兄弟都已拼尽全力。”
去年冬夜,二师兄刺杀顾扶风失手,胸口的剑伤虽离心脏还有两寸之地,伤处整齐平直,显然已经在出剑时留了几分气力。可那股霸道的剑气还是波及到了五脏六腑,一度震停心脉。
当时嵘剑阁师尊无是对着那剑伤,沉默良久,似也在估量着出剑者的内力同自己相较,将是孰高孰低。
破云静静道,“若我也失手,下一个要来找你的,就会是师父。”
顾扶风闻言,目光骤然缩紧。
“师祖说,最顶峰的剑客,须以斩断尘缘,绝情绝爱。可就连师爷、师叔,和师父,都无一人达到入化之境......”他没顿了顿,“......大师兄,你是做到了么?”
破云看着他,面上露出一种迫切想得到答案的痴迷。
破云是个痴人。
或者说,能成剑客者,皆是痴人。
若不是对剑术的痴迷,又怎能耐得住日复一日枯燥而重复的练习,将一个人的鲜活的肉身和精神同一个铁器牢牢地绑在一起。
顾扶风收起方才内心那一瞬的震惊与无措,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破云反问道。
顾扶风道,“我刚离开嵘剑阁的时候,也以为想要剑术大成,须了却一切与世人的瓜葛。”
事实上,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已经做到了了却。
然而他的剑术并无变化。
在他被追兵干得末路穷途的时候,能让他活下来的不是剑术,而是生存的本能。
可等他后来遇到秦牙,有了后续一切经历后,他忽然好像找到一切的答案。
“所谓了断尘缘,绝情绝爱,本身就是谎言。”
他看着破云,目光很淡,淡的就像天边的云彩,可他的身上却有一种浓郁的亲身经历过后才有的沧桑之感。
“因为一旦斩断一切羁绊,根本不代表你能绝情绝爱,而是代表着——你只爱你自己。”
很多的习武之人,多年来都被这样一种虚伪的论断所诓骗,但因为无人能达到,所以也无法证明其可信。
“也许这句话只是被断章取义的结果,也许它原本想表达的只是习武之人的一种至高心性,于我们而言,便是剑心。”顾扶风简略道。
“剑心.......?”破云静静听着,觉得顾扶风此时的神情就如当年他还在嵘剑阁时,同他请教心法问题时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