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19)
卿如许推开男子,站起身来,抬手解开外衣,又除去鞋履,赤脚踩在地板上。她转过身,将外衫盖在男人头上,这才走向门口。
官府的人见她年纪还小,睡容未醒,衣衫不整,露出一双雪白的足,一时也不敢再硬闯。
待门阖上,男子按住腰上的刀伤,似泅渡的水鸟,大口大口地喘息。
卿如许坐回凳子上,等周围人声俱静,才又开口道,“你该走了。”
顾扶风睁开眼睛,隔着半间屋子看向她,出声问道“......你为何求死?”
卿如许没有吭声,如花般俏丽的面容上,两眼却如一汪死水。
顾扶风扶着墙站起身来,兀自去抽屉里翻找东西。草药,剪刀,针线,蜡烛,还有……
男子走到少女身前,一把扯下悬落的白绫,“……这个给我。”
卿如许瞪着他的背影,见他重新走回墙边,兀自脱去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她只好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男子压抑的低吼声,和打翻药盒的声音。
卿如许坐了半晌,终是转过身去,走到男子面前,看着他满头的冷汗和满手的鲜血,腰上伤口开裂严重,针线缝得乱七八糟。
“你这么乱缝,可活不成。”
他睁开眼,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似风中蒲苇,她低头,便如风过,蒲苇低回。
“......我不能死……我还有未竟之事,未见之人。”
卿如许叹了口气,蹲下身,接过他手边掉落的针线。
“我这儿没有麻沸散,只能忍着了。”
她给他拆了线,重新缝合,又敷了草药,以白绫包扎。
等男人缓过来,却还不肯走。
“我走以后,你要做什么?”
“与你何干。”
“你的家人都不在么?……你不想报仇?”
“……”
“想报仇,得先活着。”
男子站在桌前,朝她粲然一笑,乌黑的眼底灿如星河。
“.......不然,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他俯下身来,高耸的鼻梁几乎蹭到她挺秀的鼻骨,他眼眸中的星空也涨满了她的眼帘。
“我替你报仇雪恨,你替我治病疗伤。如此可好?”
.......
“我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一念起,则众生闻。若我心执着,则众生执着,一念必有回响。”
月光洒在祠堂光洁的地板上,卿如许枕着胳膊轻声道。
身旁躺着的顾扶风道,“我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许多人生的际遇,也都始于一念之差,比如我遇见你,比如你遇见我。”
卿如许道,“我遇见你是侥幸,而你遇见我.......”
她忽然停住不语。
顾扶风回头,见她的脸上显出浅浅的忧伤来。
半晌,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言。
若是没有她,顾扶风这半生的伤,或许能再少一些。
——我遇见你是侥幸,而你遇见我,是不幸。
第十章 游船逗莲惹风流
次日清晨,卿如许独自出门。
她披着一件烟灰色的大氅,帏帽遮面。穿过朱雀大街,走过大慈恩寺,路过南城三坊,拐进一条小巷,到了一座老旧的红门前。四下无人,她推门进去。
这是一座废宅。
廊边的草长得老高,漆已掉落,老旧不堪。左边原是一座石桥,桥下溪水潺潺,几只锦鲤穿梭于荷叶底。如今石桥已断,小溪干涸,漂了一层绿腻腻的污垢。
断壁颓垣,满目萧然,已不复当年景色 。
她记得,她与柳戚常去溪边嬉笑打闹,那时柳叔就在一旁看着他们,怕他俩掉进水里。后来有天柳戚在院子里睡着,她就自己跑去溪边玩,结果脚下一滑,直接栽进了水里。
那时她个头小,又不会划水,眼睛睁不开,喉咙也似被人攥住,衣服泡了水变得死沉,拖着她一直往水底去。
后来她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已上了岸,柳戚坐在她旁边浑身湿淋淋,见她醒来哇地一声哭,嘴上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妹妹,都是哥哥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后来柳叔回来,柳戚被罚去祠堂里跪着,大半天不让起,也不给饭吃。到了半夜,她等柳叔睡了,才拿了自己偷藏的包子,送去给柳戚。
她从小就习惯与柳戚睡祠堂,因着无论犯什么错,柳叔都只会罚柳戚。她知道自己是养女,柳戚才是柳叔亲生的孩子,可柳叔只宠溺她,柳戚也从来不吃她的醋。
这院子的右边,原种了一株西府海棠,丝垂翠缕。下面摆了一张七星石桌,围放四只石凳。如今树已不在,桌凳七零八落地隐没在草丛中。
年少时的无数个夜晚,她曾在梦中被柳叔温柔地唤醒,与柳叔、柳戚三人就在那张桌上就着月色吃宵夜。海棠花开,花瓣落满石桌,令夜色也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