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易变(101)
陆夫人尖声道:“这么多年,我们连出门都不敢,生怕毁了林府的清誉。我这辈子为了养大你们兄弟,我付出了多少。我从前如何教你的?你哥是如何教你的?你这样对得起你哥吗!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做出这样的丑事!”
林晏平静的听着这一番情绪激动的辱骂,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噼里啪啦的板子好似没落在自己身上似的镇定,含着笑应声,“是对不住,谁也对不住。我活着便是对不住你们二位。”
林夫人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林家清白传家,生出你这样的孽种,实为门户之祸!怎么当年死得不是你呢?早知道今天,我南渡之时就不该,不该拿你换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句话,林夫人第一次说的时候让林晏愧疚至极。
可现在已经是记不清多少次出口,林晏再听到便也只剩下不出所料的厌烦。
被抬出祠堂时,他远远的看着门廊下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身的素白,掩面而泣。
从身姿到气质都跟那两位年长的夫人一模一样,好似一个年轻了许多岁的母亲。
他的母亲与姑母,总能这样精准的挑出下一个如出一辙的林夫人。
就为了他这多看的一眼。
他那位寡嫂又遭了二位长辈好一顿责罚,在园子里关了三月的禁闭。
儒家重孝,旁人只有一位母亲要孝敬。
林晏却有双份要孝敬,一位母亲,一位姑母。
他享受了双倍的母爱,便该拿出全部去回报。
不,拿出全部也远远不够。
宁安候府这二位夫人都是远近闻名的节妇,陆夫人先守了多年的活寡操持林家上下多年,等自己那个花心多情的丈夫一命呜呼,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要守着贞洁拉扯大两个儿子有多辛苦不必再提。
林夫人更是在南逃的路上,在仅有的车马不够装下所有人的情况下,舍了自己的幼子换了兄长的儿子。
此等义举,林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原本还好,这双份的母爱会平摊给他与兄长两个人。
这份回报,也理所应当由他和兄长平分着支付。
躲在长子长孙后面,她们容许次子做个不成器的混账。
可现在只剩下他。
林府丢了一个长子长孙,他林晏成了新的长子长孙。
她们双倍的好,总好得让林晏想要逃。
惩罚落下来,照旧也是双倍的,管教也是双倍,一切都是双倍,连挨骂都是两位一起骂,原本打十下,一个累了,总有另一个顶上。
总在这种时候,她们才空前团结。
那一顿家法打的虽然狠,但对早被打习惯的林晏来说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躺了几天,刚养好腿上的伤,就顶着巴掌印翻了墙出府,奔向老相好的温柔乡。
至于那位宋夫人,他再也没有见过。
当然不出意外的,宋三娘也没能嫁进侯府,做了那第四尊神像。
从回忆中抽出身。
端详着眼前的故人,林晏眉眼倦色浓重,忽的一笑。“你也死了吗?”
宋夫人面色大变。
林晏推开怀中人,抚了抚眉心,“可我想见的人不是你。”
眼前熟悉的故人,满桌的美食佳肴,远处的行人,一切都不断崩塌。
他重新陷入黑暗,思索着,他想见的是何人呢?
朦朦胧胧之间,他隐约感觉到一只手拿着湿热的软布替他擦拭着脸颊,唇齿之间多出些微苦涩药味。
这一次是回到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吗?
可南乐难道也死了吗?
南乐怎么会死,难道那杀手不仅来了他这一处,连她那里也去了?
她被他所连累,一同死了吗?
想到那素来活泼的姑娘会被残忍的破开心口,切断脖颈,流进鲜血,受尽苦痛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林晏心口揪紧,忽生出慌乱,急切的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身边的人。
真奇怪,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并不感到多慌乱,也不觉得很惋惜。
此生虚幻若秋草,转瞬即逝。
他早设想过千百次自己的死亡,当死亡真正到来,并无太多感怀。
这一生尽管短暂,他却已纵情享受过太多快乐,仔细回想并无什么遗憾之处。
他心知自己的快乐,很多时候无可避免的伤害了他人。
他愧对很多人,欠下了很多难以偿还的债。
但南乐不同,她这一生并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并未伤害过一个人。
她甚至没有享受过一天富贵,没有过过一日的好日子。
若她因他而死,那么他所欠的债上便又添上了无法偿还,最为沉重的一笔。
南乐虽出身低贱,为人粗俗,她这条命不算贵重,她有一千种缺点,有一万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