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番外(73)
天家温情之下,总有这般那般的无奈和机心。
皇兄这一问,问的是她的态度;却也在问,她究竟愿不愿意承裴时行之情,承君王之恩,受下这一诏。
从而将如今的局面继续维系下去。
长公主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微微一笑:“皇兄多虑,臣妹对驸马并无不满。”
如今新政在即,她又怎能为了一己的喜怒好恶左右时局,动摇君臣国本。
更令天下百姓无端蒙受上位者的私情私欲所招致的无穷祸患。
更何况——
“驸马他很好,臣妹愿同他继续走下去。”
裴时行的确是个不好不坏,能令人勉强看得过眼的男子。若对象是他,元承晚自问,其实她并非全然抗拒。
皇帝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愈发真挚柔软下来:
“狸狸的确担得起晋阳之号,布散德泽,千岁峥嵘,乃大周之明珠。
“但如今你是天下人都沐其光华的明珠,却也是哥哥自小便牵在手中的小丫头。”
他终于吐出萦绕于心底的真挚话语:
“皇兄曾与你说,若有一日你生悔,皇兄会支持你。”
他叹口气道:“那是真话,亦是皇兄予你的承诺。此事无关身份地位,是自家兄长能对妹妹许下的底气,此生亦不改。”
至此,元承晚周身松懈下来。
好似幼时于上书房进学,她既爱且惧桑仲玉,便要于课前战战兢兢独自预备良久,不过也幸好苦心未白费。
她终究作出了令夫子满意的答案。
“狸狸都知晓的,皇兄不必担心。”
她粉面泪痕适时地干枯,经窗牖间透进的柔风一吹,硬硬地皴在面上。
仿佛被缚住一层假面。
“皇兄今日所言,狸狸万分感动,永世不敢忘。”
长公主话音娇柔,仿佛旧年于春风花林里策马扬鞭的小女郎,桃腮粉面,意气高昂。
郊东郊西踏春色,醉舞淋浪花插额。
如今却作孤鸿影。
其实如今也已经是很好很好,她炊金馔玉,绮罗加身,享膏粱锦绣,受天下奉养。
亦能于皇家真假交织的笑面里咂摸出片刻真情,填入自己的心房取暖。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天正七年夏,上诏晋阳长公主入禁中受命,兄妹二人于立政殿密谈良久。帝泣下霑衿,二人相持恸哭,彼此皆作旧时称。
天家少有的亲情或许只在寥寥,却足以掩盖温情之下的残忍。
元承晚当日领了一道密诏回府,自此封存于库,不曾告知一人。
府上众人皆知殿下入禁中,向晚方归。猜想约莫是如从前一般,殿下因此番驸马愤然离府之事,入宫听了皇后训诲。
听云以为此事至此已该做终结,却不料驸马竟一直梗着脖子不肯回府。
他连日以公署繁冗为由推脱,长居台中,仿佛要就此住到天荒地老。
慧心细致的女官暗自算一算,哪怕是自殿下入宫那日算起,驸马也在府外住了十多日了。
这位当真是世家里受尽追捧的凤雏麟子,脾气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殿下,竟如此的桀傲不恭。
桀傲不恭的驸马此刻正于台中等候。
他劬劳一早,正候着道清为他送来哺食。
无他,只因台中饭食实在太过粗陋。
裴时行自认不是吹毛求疵的挑剔之人,在强迫自己食过几日公厨食后,却也觉体轻身薄,说不得哪日便要羽化而登仙。
待日过正中,道清终于入来。
忠厚的小长随取下臂间提梁膳盒,一样样摆出菜碟,复又望着清瘦许多的郎君,至此犹不肯废一丝礼节,食相规整洁净。
再望一眼他居所的薄絮硬床板,不过仅能容一人平躺的窄榻。
终于忍不住道:“郎君何必自苦,殿下已经消气了,您的脾气难道比殿下还硬?”
裴时行手中箸一顿,乜一眼这多嘴刁奴,语气振振:
“消气?她此番做错了事,我以夫婿之大量,主动退避,哪里须得等她消气。”
自这话里全然听不出他的心虚胆怯。
自成婚以来,裴时行许久未曾耳热。
偏元承晚入宫那日,他双耳似被烈火炙烤。
双耳红透的裴御史忍耐多时,待至天暮时方自宫中探得消息。便料想事态的确如他向前所希图的那般,顺利发展。
裴时行的怜惜之意的确为真,想让皇帝知晓长公主的敬畏,并为她多取一道安心亦为真。
可他亦知自己其实是在算计她。
这一道安心取来的同时,元承晚便会意识到他的逼迫。
他绝不可能对元承晚放手。
凡夫俗子既得了垂青,便要拽着神女陪他一同陷落红尘,要同她共享男欢女爱之极乐。将她缚在身旁,生要白首,至死同穴长眠,骨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