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6)
她欣然点头,很有些孩童般的得意,“那是自然。不止吃喝玩乐,城中哪家香料铺子进了新货,哪家酒楼来了新厨,我都了如指掌。”
陆庭兰闻言,抬眼淡淡扫了她一眼,又不说话了,她忽然后知后觉——这是要她亲自领着他满城游玩的意思吗?近日府上有大事,阖家上下正在城外的宅子里忙得人仰马翻,她懒得掺和,特意往城中来,想着避乱小憩一段时日。若要领他踏青赏春……倒也不是不行。
谢郁文有些瞧不明白他,挺冷淡的人,惜字如金,对自身来历讳莫如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且那一身凛然正气,负着什么千斤重担似的,怎么都不像是会有兴致与任何人同游,何况她一个才认识两炷香功夫的陌生人。
不过左右她对他不反感,也存着好奇探究的心思,他既主动开口,她应承得也爽快,“那陆公子若愿意,我便亲带公子游览一番。公子几时有了兴致,头天先着人上鸣春楼来知会一声便是,但凡没有家中长辈的指派,一定领命。”
又略坐了坐,陆庭兰便起身告辞了。她也不强留,亲自领着钱掌柜将他送出门外,方才退回楼中,与徐徐二人回了阁子里。这会儿才想起今日本是要来试菜的,叫刚刚的事这么一打岔,晌午都不曾正经用膳,方觉着饿过了头,忙命伙计传了新排的菜色,一一呈上。
一时间,人都退了出去,徐徐瞧着她百无聊赖的模样,甚是担忧,“小娘子,您方才怎么就答应了那位陆公呢,这叫人瞧见了,多不妥当呀。”
谢郁文奇道:“青天白日的,春光正好,满城皆是女娘郎君、至交好友踏青同游的呀,这有什么不妥当?”
江山飘摇了二十余年,烽烟里的众生能活着便是不易,战乱年代,无人去讲究什么规矩礼节。而今天下初定,也不过三年五载,太平时节的日子还是新鲜事,开化的世风未及醒过神来,一时记不起“讲究”是什么模样,男女之大防,尚在前朝的故纸堆里埋着。
“小娘子,你与他们不同呀!”徐徐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已经定亲啦,这样与陌生男子把臂同游,多少还是要叫人说闲话的呀。”
谢郁文一愣,哎,确实,时常把这茬给忘了。
她三四岁上便叫谢忱安排与人定亲了,每念及此事,谢忱也觉着有些对不住这个宝贝女儿,可实在对方本就是至交,更是拿命救过他的恩公,为谢家丢了性命,临终前放心不下寡妻幼子,谢忱正在悲痛愧疚的顶点,便许了两家儿女婚约,以慰恩公一家老小必然终身有托。
其实谢忱事后省过神来,也略有悔意——报恩的方式海了去了,或是认恩公幼子作义子、或是叫官府作见证,立了字据奉养终身,总之犯不着将女儿的婚事也牵扯进来。可说什么都晚了,两家人已换过文定之礼,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谢郁文自懂事起,便一遍又一遍地听谢忱细说其中来龙去脉,在她还全然不懂什么是成亲、什么是终身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未婚夫婿了,所以反倒无可无不可,没什么羞怯、欢喜或是忧愁的情绪。
大约就是等到了日子,家中要多住上一个人吧——她对未婚夫婿的看法,最多就是到这里了。
与她定亲的人是明州薛家的郎君,叫做薛昌龄,年长谢郁文一岁。薛恩公谢世后,谢忱在余杭买了一所精致宅院,记在薛家名下,薛家寡妻幼子自此便寓居余杭。
谢忱对薛家看顾得很上心,赀财不断,寻常若觅得了什么好物件,也头一个想着往薛宅中送,但除此之外,两家人其实并不常走动,至多年节时一道同席吃上一顿饭。薛郎君似乎是内敛的性子,谢郁文一年也与他说不上两句话,说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可此刻想起来,那薛昌龄的面貌都是模糊的。
想起这未婚夫,谢郁文也有些唏嘘,“也不知道爹爹究竟是怎么想的,这薛郎君前两年乡试中了榜,显见是要走科考入仕的路子。入朝为官的人,避嫌都来不及,我要是真嫁给他了,定然不好再插手家里这一大摊子的事儿,那谢家不是后继无人了么。”
可现下终归还是定了亲的,爹爹是重情重义的人,她也不好叫爹爹丢脸。想到与陆庭兰的约定,她便不再坚持:“那就算了吧,若陆公子真来鸣春楼找人,便让堂兄替我去吧,堂兄与他同是男子,想来也更能领会得陆公子所求的乐趣所在。”
话虽这样说,还是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谢郁文长这么大,满余杭城都没遇见过陆庭兰这样不简单的人,余杭城到底不如中京丰富多彩呀,她惆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