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4)
二人穿堂而过,楼后四合一处庭院,一眼竟瞧不着边。再往东去,穿过一道回廊,拾阶而上,便见数座阁子玲珑缀在园中,有复道相联。
“陆公”通常并不是风雅的人,此时凭栏一望,见亭台错落、草木葱茏,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觉灵秀清雅,瞧着便叫人觉着心绪舒畅。
谢小娘子见他望得入神,不由有几分自得,“鸣春阁是家严最早经营的那一批产业,此间布置也历经了十余年的精心修磨,才成了如今这样的规模。”
陆公恰到好处地附和,“确实精美。天下人皆知令尊少年登科,曾是前朝光风无两的门下侍郎,后来便是转而行商,到底品味不俗。”
他瞧着这样板正的人,竟也会从善如流地夸奖人,平澜无波的语调,听来竟有一丝奇异的诚恳,倒令谢小娘子觉着不好意思起来,“还是先帝与官家圣明、兖州军骁勇,早年天下烽烟四起,余杭城早早得了天家与兖州军将士的护佑,方才免了城中百姓经受战乱之苦,有了家严在安乐乡中腾挪的余地……鸣春楼有如今,实在非谢家之功。”
陆公不防听见“兖州军”三字,不由转过眼来瞧她——分明尚带了一丝稚气的明眸皓齿,却切切堆起一副感激天恩、心悦诚服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他冰封似的面容终于划开了一道口子,眼中蕴了丝调侃,“小娘子果然名副其实。”
谢小娘子引他入东首第一间“清欢”落座,一面吩咐了伙计取果子点心,又唤来茶博士点茶,一时未及细想。直至二人相对坐定,转头一琢磨,才明白他是何意。
名副其实……确实,全天下怕是没有第二个闺阁女子,似她这般,闺字传扬到千里之外人尽皆知了。
谢小娘子一时不知如何作对,秀眉一扬,“陆公这是何意?这样嘲讽一个姑娘家,可不是君子的行径。”
陆公愣住,不知为何竟叫她有了这样的误会,艰难地否认,“在下绝没有嘲讽小娘子的意思……”然他实在不善口舌,要去宽慰一个姑娘家,更不知从何启齿,憋了半天,只说:“……小娘子的名字,是极好听的。”
好听吗?她倒觉着一般。十四岁上行笄礼,父亲谢忱给她取了正经名字,叫做“郁文”。
后来才知道,那年天下初定,先帝在中京城登基,父亲及谢氏的处境却不免尴尬起来。战乱时节,谢忱是助一方霸主逐鹿中原的商贾,是倾尽财力从龙的股肱,可到了太平之日,居江湖之远的“首富”,便难免成了庙堂隐忧。虽然父亲与天家是战火里过命的交情,可一旦身份转换,在其位、谋其政,狡兔死、走狗烹,难说往后是怎样的光景。父亲舍不得谢家这些年的基业,不肯交付了身家换入朝的尊荣,只好战战兢兢、日复一日地,向帝王表忠心。
她十四岁上得的名字,便是父亲上表朝廷的一道忠心。
孔圣人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天家姓周。
倒也是巧妙。为此,先帝甚至还赐了她一根玉簪作笄礼。从此,她的名字便随着朝廷的赏赐流传开来,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谢家有女名郁文。
谢郁文得知名字背后的真相时,倒也未觉如何,只叹父亲及谢家不易,这条路往下怕是不好走。可此时,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陆公”,竟要拿她的名字来打趣,那可就是大大的气人了。
他既自中京城来,瞧着也不是寻常人物,如何会不知其中的缘故?“名副其实”,是想说她谢家而今苟且的姿态难看吗?
再往下说,就其心可诛了。
谢郁文垂首不语,顿觉寥落。她自然知道,原该寻了旁的话头略过去的,可她忽然没有了兴致——这算是怎么回事呢?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才帮她解了围,自己硬要请人家入楼来吃一盏茶,就算是两句话不投机,也不该使脸色吧?枉费父亲带着她在生意场上历练多年,竟还这样任性、这样没有城府,真当三省其身。
大约是因为,第一眼无端觉得他是值得信任的人,忽又发觉不是,这才格外失落吧……谢郁文落寞地想着,甚至生出一丝委屈。
见她神色几变,陆公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他本不是多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寡言,部下多畏惧他心思难猜,今日却对着一个年轻姑娘家出言不逊,何况她还是谢忱的女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搭错了哪根筋。
想到此处,他起身离席,肃然朝她赔了一礼,“小娘子,今日是陆某口不择言,还请小娘子宽宥。但陆某绝没有对小娘子及令尊不敬的意思……”停了停,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若小娘子不忿,陆某愿择日登门,向小娘子与令尊当面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