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204)
“要说这陆大人也是个人才,知道什么最能鼓动医者心,若像寻常那样许诺重金,便是千两银子,都有大夫不稀罕,可论珍奇药材,醉心医道之人,真没有一个能拒绝。”
陆大人真是个人才——这是一桩,另一桩,庾娘却还没提。这人还没过门呢,陆大人就已经学会慷他人之慨了,打着余杭谢家的旗号,狐假虎威起来,一点儿不含糊。
谢郁文总算有了些笑模样,接过庾娘递来的糕饼,就着薄粥往下咽。她知道好歹,她的伤口看来还是有了大碍,不然陆大人没道理满城风雨的闹了这么一出。伤口好不好她没法左右,多吃些东西,多留些气力扛过去,她唯有尽这份力。
可不遂她愿,半碗薄粥喝下去,忽然胃里一阵恶心,来不及反应,弯腰就是一通咳,才吃下的东西原样尽吐了出来,黑黢黢的,连带着浓浓一碗汤药。庾娘赶忙上前来安抚她,“吃不下去就别吃了,不用勉强,急不来的。”
谢郁文烧得脸通红,声音都带上沙哑,歉然道:“叫你白费功夫煎药......”
“这是什么话,”庾娘柔声打断她,“我知道您忧心,您别急,就算我医术不精,后头还有十七个大夫上赶着要替您看诊呢,总有好法子的。您先歇着,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领了来看看,然后合计个方子。一会儿药煎好了,我再来喊您。”
谢郁文无法,只能又躺下,脑袋一沾枕头便睡沉了。
后来倒清净了。漫漫的午后过去,日头尽兴地落到山那头,夜空忽然攀上漫天的薄云,遮起一轮将满的圆月,夜风静朗,笼着银白清晖,只漏下丁点儿朦胧隙亮。
倒是一个适宜穿山越岭的奇袭良夜。
陆寓微将一切安排妥当,回到驿馆时已是戌初。还没进屋,就遇见庾娘在过道里熏艾,立时知道情形并不太乐观,还是存着一分希冀问:“小娘子怎么样,退热了么?人清不清醒?”
庾娘戚然摇头,轻声说没有,“睡了一下午,也吃不下东西。十七个郎中一个接一个瞧过,都说是外伤创口感染,内生疮毒,却没一个有把握说能治,开的方子不是祛湿汤就是泻肝汤,与我一早煎的药无异。没什么办法,只能靠自己硬抗,若今夜熬过去了,热毒自己慢慢就能驱散,若始终高热不退......”
庾娘朝里一眺,不忍再想,怆然几乎要落泪。
陆寓微几乎不可置信,愣怔盯着庾娘,似乎听不明白她的意思。若始终高热不退......那便怎么样?他就要......失去她了吗?
这怎么可能!才几个时辰,怎会就到了这个地步,适才她还在替他运筹帷幄,他们一同筹谋天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大大方方在一块儿吗?现在突然告诉他说,这一切,可能都是白费功夫?
惶恐与惊怒逐渐交织成一张巨网,生在他的心上,几乎要叫他窒息。陆寓微失控地低吼:“情形这么坏,为什么不早来告知我?”
再顾不得其它了,径直就往房里冲。谢郁文这会儿也没睡沉,听到开门的响动,慢慢醒过神,抬眼便见着是陆大人,十分惊喜,“你回来了?”
声音都透着撕裂般的残破,再不复往日的清越婉转。陆寓微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脱了外衫就往榻上坐,拉着她往怀里拥,不住喊着葭葭,唯有如此,方能缓一缓心中无穷慌乱。
他垂首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细声问:“身上还有哪里疼么?”
谢郁文凝神感受了一下,其实还好,连肩头都没什么感觉,只是恍惚,周身的一切仿佛都浮着层虚影,所有的光影与声音,都要多花上许多时候,方能印到脑子里去。她说不疼,只问:“事情都安排好了?一切都顺利么?”
她这样关心,因为那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陆寓微心中泛起无限酸涩,眼下那些都不要紧了,要是她不好起来,谁是天子,东海国动不动兵,那都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能叫她瞧出异常。陆寓微忍着泪意,温言道:“都顺利,我的五百亲兵已经启程,要不了一个时辰便能直抵瑞安袭敌,午夜时分,处州就能接到东海有异动的谍报,传到遂安,我便能往兖州营去调动大营南移。若顺利,明日拂晓,官家便会在我的剑下求饶。”
谢郁文听了很高兴。明日拂晓,只一夜的功夫了,一切就可以揭晓答案。她努力扬起脸来,盈盈朝他一笑,“庭兰,我真开心,等明日此事了结,我们就立刻回鸣春山去。也不知道爹爹在山上都听说了什么消息,我这次行事实在是胡闹大发啦,爹爹要是怪我,你得替我求情。”
她的声气微弱,喜气洋洋地说着往后的事,陆寓微更觉无尽心酸。他们分明就要有这样圆满的结局了,老天为什么要同他开这种玩笑!她若好不起来,他该怎么办,这一场闹剧,尽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