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4)
崔通判是耿直讷言的人,娶得了这一位品貌出众的年轻娘子,少不得娇宠纵容得紧,恨不得将她捧到天上去。宋大娘子年纪小,与城中一应官宦夫人皆说不到一处去,愈发怠懒场面上周旋应酬,崔通判也由得她去。后来因着谢忱与崔通判的交情,宋大娘子结识了谢郁文,倒与她颇为谈得来,也常常邀她来府上闲话。
通判府是规正的形制,五进半的深宅大院,大约是前朝南迁的北人所建。沿着游廊正进到二门上,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尽头处一闪,拐过弯去,便瞧不见了。
有管事嬷嬷在旁,并不好东张西望的,可只一眼,便叫谢郁文留了个心眼。就着廊下的灯光,依稀瞧见那身影绯服犀带,虽隔得远了,分辨不清品阶或衙署,可定然是在朝之人无疑。那是往书房去的方向——余杭府天高皇帝远,平日里最是太平和乐,几曾有什么公事需要夤夜往通判私邸商榷的?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瞧了一眼,状似无心地与管事嬷嬷打趣,“这个时辰了,竟还有府衙中人来寻崔大人议事吗?难怪夫人要嚷嚷着闲得慌呢。”
因谢郁文与夫人亲近,很有些倾盖如故似的情谊,这样一句玩笑话,讲来也并不出格。管事嬷嬷听了,也赔笑道:“哪里是府衙中人——是中京来的大人,不然怎会这个时候上门来。”
谢郁文暗道一声“果然”,坐实了心中猜想,只是现下来不及细想了,说话间迈过了月洞门,宋大娘子眼尖,亲自出了上房正厅,满含笑意地来迎她。
谢郁文忙上前去见了个礼,“夫人,郁文……”
客气的场面话还没有说出口,宋大娘子便摆了摆手,截住了她的话茬,一面亲热地挽着她往房里走,“好几日不见你了,听说你进了城,正想明日去宜园请呢,谁知你这会儿就来了。”又称谢郁文的小字,笑嗔道:“葭葭,你可别与我客气。”
宋大娘子性子质纯,对于认准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便是嫁作了人妇这几年,也未改一股子热烈的率真,还未说上话,便令人觉着暖洋洋的。
谢郁文忽然也多了几分底气,由衷一笑,也换了称呼,“你不怪我冒昧就好。”
二人的相处倒总是这个模式,甫见了面,谢郁文总先做足了一番礼数,宋大娘子则倾情铺好台阶,谢郁文再顺势就着台阶下来,后头才开始从从容容的其乐融融。
宋大娘子引她在当窗的席上坐下,命女使温了花茶汤上来,又朝谢郁文指了指几子上的两碟点心,促狭笑道:“你瞧,傍晚方去你家楼子里买来的,遣去的女使回来说这是鸣春楼新创的样式,你自己尝过没有?”
谢郁文瞧那碟中小巧玲珑的滴酥鲍螺,因在面里和入了甜菜与菠菜汁水,一个个殷红攘着翠绿,很有些春日的新意,也笑了,“不瞒你说,我也是今日晌午去了楼子里,才头回尝到。”
女使上来添了茶,清幽的花香氤氲成香暖的水雾,宋大娘子回过头,朝厅上侍立的女使们扬声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吧,将院子守好了,等闲不许放人靠近。”
女使们依言退下,管事嬷嬷仔细掩好了门,亲自守在廊下。宋大娘子瞧着谢郁文,关切中隐有担忧,说道:“今夜你来,定是有要事,葭葭,你不用与我拐弯抹角的,若遇上了什么难事,尽管和我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谢郁文下意识便要否认。细细分辨,多少有些别扭积结在心中——此事是薛家的事,她现下深夜奔走,只是承了两姓老辈里过命的恩情,如今该是报恩的时候罢了,绝非是因为那薛郎君与她定过亲,她忧心未婚的郎子,方才如何如何……谢郁文与那位薛郎君毫无私情,平日里偶尔提起他时,要将他想成与自身相关之人都十分困难,可今日面对着熟悉的好友,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别扭,恐叫她误会。
谢郁文心下有些烦乱,“时雨……”唤了声宋大娘子的闺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千头万绪的心思盘缠着。
宋大娘子不由纳罕。谢郁文聪慧机敏,垂髫稚龄时便跟着谢忱理事了,谢忱没有儿子,向来当她作家业继承人培养,见识眼界绝非一般闺阁少女可比,这般没了成算的样子,实在是头一遭。
可瞧着却也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宋大娘子满头雾水,“葭葭,究竟是怎么啦?你且说说看,实在不行,我去叫大人替你想法子。”
这一句话倒点醒了谢郁文。薛家是不能点明的——只要她不言明薛家,便不算是崔通判处泄露了消息,只是她与宋大娘子说闲话,谢家不论推测出什么、往后作何应对,都与通判及宋大娘子无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