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33)
陆寓微在一旁静立好半天了,谢公与官家一来一回针锋相对,官家以退为进,听得他只能干着急。可那是谢忱的女儿,眼下两人私下里定了情,明面上他还没有立场置喙。正犹豫要不要索性当着官家的面挑开了,官家蓦然点了他的名。
陆寓微哪里知道刑律,怔了一瞬,也明白官家不过是在敲山震虎,只好苦笑,“臣是武将,刑律上一窍不通。”
买卖谈不拢,官家也不装样了,一甩袖回过身,施施然坐下吃茶。好一会儿,方搁下茶盏,朝谢忱抬了抬下巴,“陆卿不知道,谢卿可是前朝门下侍郎,这样浅显的律条,想必了然于胸。”
谢忱几乎要气笑了。谋逆之罪?那是要诛九族的,官家这是在明晃晃地威胁他。他不信官家会做到这一步,谢家鞠躬尽瘁接了回圣驾,转头倒被屠了族,这叫江南士坤怎么想?叫东边虎视眈眈的东海王怎么想?真要如此,官家这江山,趁早别坐了吧!
虽不至于真到这个地步,可官家若打定了主意收拾谢家,慢刀子割肉,千百种办法,一样有的他好受。官家是君,他谢忱是臣,除非他忽然失了智,要将当年自己襄助先帝打下的江山再一手颠倒过来,那绝没有能与官家斗得赢的可能。
为君者如此行事,真叫人齿冷。
谢忱阴沉着脸不说话,官家也不逼他,又泰然一笑,倒像极了位宽和的圣主仁君,“谢卿当年一路襄助我周家夺位,此等功勋,朕没齿难忘。只是世易时移,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尚要常联络方得长久呢,何况周谢两家关涉天下的情谊?谢卿与先帝交情好,朕知道,那往下一辈,朕求娶令爱,便是最好的延续。谢卿别恼,朕之所求,不过是想与谢氏同心同德,仅此而已。”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多说也无益。官家一副闲适做派,起身慢吞吞往外走,临了不忘丢下句刺心话,“朕还要召见臣工,就这样吧。朕今天说了这么多,还请谢卿好好掂量吧,改日朕可要来向谢卿讨答复的。”
御前的人呼啦啦跟着官家走了,正房里骤然空下来,谢忱也没多停留,朝陆寓微道了别,便起身离开。
陆寓微忍不住盯着谢忱的背影瞧,多逍遥洒脱的一个人,转眼就硬生生叫皇权逼出了颓丧之气。其实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官家忽然发难,什么要迎她入宫为后妃为女官,那些话句句叫他刺心痛,可他来不及应对,连向官家请命、留驻江南路练军的打算都成了徒劳。
陆寓微兀自发呆,没留神谢郁文一扯帘帐走了出来,那身影蹁跹,只一眼,他便觉得由衷快乐。再多的愁苦一时也散了,轻声喊了句葭葭,“昨夜睡得好不好?饿不饿,赶紧传早膳吧?”
谢郁文摇摇头,只顾着贴近了打量他。见他眼下隐隐泛着青,眼神也不复素来坚毅之气,很有些心疼,“陆大人昨晚忙了一整夜么?瞧你,都面有菜色啦,赶紧去歇一歇吧。”
本来有满腹的忧虑要说,可正情热上头的两个人,一旦凑在一处,便像磁石般互相吸引,那些简单的细小的心贴心依恋,能胜过一切烦忧。
陆寓微觑了眼外头,见四下无人,伸手揽过她到身侧坐下,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别扭,“哎”了一声,不满抗议,“我叫你葭葭,为什么你总还称我为陆大人?多显得生分。”
“那称什么,直呼名字么?”谢郁文默念了两遍“寓微”,不太满意,“也不太好,不顺口。”忽然眼睛一亮,笑说,“你的名字本来不是‘庭兰’么,这个好,衬你。”而且天下人都不知道,唯有她知道,这份独一无二,她很喜欢。
陆寓微一脸无语,哪能呢,好比文弱书生名字叫作王铁牛,这像话吗?不过她乐意就好,陆寓微不纠结这个,总比“陆大人”显得亲切。
腻歪一阵,总要提到适才的事,陆寓微迟疑片刻,郑重开口,“葭葭,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入宫,你放心,我前日说的话依旧作数,便是拼着这三司副督使的官位不要,我也会与官家抗争到底。”
作者有话说:
1-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出师表》
第62章
硬磕并不是好主意,与官家闹到鱼死网破,到时候受牵连的不止有他,还有谢家。
陆大人可以勇敢,她可以勇敢,人生一世孰轻孰重,只要想好了能够承担后果,愿赌服输,便是拼上身家性命,都不打紧。可后果不该落到爹爹头上,要是爹爹半辈子得来的事业受了她的株连,不说爹爹愿不愿意,那都不公平。
谢郁文再聪明有主见,眼下也不免有些惶然。她从小过得恣意顺遂,一方面是谢忱教养使然,另一方面,更是借了世道时势的光。天下无主的年头,若有幸能避过战乱,实际是过得最松快的,那份自在,独一无二。待天下大定,金銮殿上一旦有了主,人世间众生头顶上便时刻悬着一把利刃,寒光里闪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多的金银,都换不来那份教条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