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31)
陆寓微久不闻官家发话,便径自说下去。至于那两个宦官是如何调开御前总管、如何与御前侍卫勾连假传圣意,官家并不上心,他视线悠悠朝那帘帐一转,冷不丁喊了一声谢卿。
谢忱对官家余怒未消,不好直不隆冬地发火,可也没什么好声气。听官家点他名,竟跪也不跪,只垂首噤声,算是听训。
官家恍若不见,敛了敛神色,竟是一副请罪的语气,“昨夜之事,不论是因着怎样的缘故,都不能抹灭朕的过错,唐突了谢卿的女儿,朕十分悔痛,不知如何方能弥补万一。”
官家忽然从善如流地认错,顿时将谢忱与陆寓微皆震住了,愕然抬起头来,只见官家起身行至谢忱跟前,抱拳拱手,就这么利落地一弯腰,“朕思来想去,要弥补此番罪过,唯独一个法子......”
“朕愿意对谢卿的女儿负责,将她迎入宫中,给她仅次于后位的尊容,还请谢公应允。”
第61章
官家义正辞严的一句话,直将帘帐后头的谢郁文震撼到了——讨人作小老婆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一副天恩浩荡的模样,还“负责”,多大的脸嗬!当人稀罕么。
震惊完了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转念一想,不正和上回梁王在她跟前扯淡扯得如出一辙。怪道呢,原先觉得官家与梁王天壤之别的两个人,骨子里的盲目自信倒是一脉相承,不愧是一母同胞。
谢郁文还能事不关己地调侃打趣,纯粹是知道外头有的是人替她操心。
可不正是,这头谢忱没把官家的话听完,两眼一黑往矮塌围子上一靠,痛苦地摆摆手,“官家,我年纪大了,惊不得这样吓。我只当官家这是玩笑话,从来没听过。”
官家见谢忱都开始装傻了,便知道叫他松口怕是比登天还难,可那倏忽间的灵光一现,实在太过诱人,他不忍放弃。
当下又结结实实弯下腰,“绝不是玩笑话,朕是真心想要迎令爱入宫,朕会好好照顾她,请谢卿放心。”
姿态放得很低,可嘴上翻来覆去就是干巴巴两句话,听得人愈发上火。官家自己也着实觉得别扭,他这辈子哪曾求娶过一个女人?往常只有下属上赶着给他送人的份儿,破天荒第一回 ,换了他求而不得,该说什么、做什么,心中一点概念都没有。
其实官家很早就想过,两姓联姻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官家有自己的骄傲,那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转眼就收了心。跟随父亲一路将江山颠倒过来的少年天子,即位虽只三年,亲眼见着国朝在他治下一点一点欣欣向荣起来,那份骄矜不言而喻。
——朕的江山如此多娇,偏有人仍不愿归心,为什么?凭什么!
所以官家原不想走联姻的路数,来江南收拢人心,他想叫人自己心悦诚服。
可这不是巧了嘛,阴差阳错人家姑娘都叫送上龙床了,虽然细究起来,他行事多少不大光彩,但既已成事实,索性将人收来,他也不亏。
主要是谢郁文这个人吧……官家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出挑。统共没说几句话,她伶俐干脆、能屈能伸的性情很合他的意,主要是很合适内廷。
虽然嘛,是桀骜不驯了些,乡野之地养大的姑娘,对他、对皇权的敬畏很淡薄,但眼下,他的后宫还就需要这么个有手段、有钢火的人掌家,谢郁文能将谢家家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整顿宫务、周旋命妇那些俗务,定不在话下。
官家想起来初次见她,她伏在地上伸着脖颈、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活像只野鹭鸶。若能将野鹭鸶收进宫里,得只赏心悦目、美观实用的家养白鹭,也十分不赖。
虽说配龙的该是凤,凤凰尊贵,煌煌摆着好看,可真论起过日子,内廷可不兴非梧桐不栖那套。圣人的职责实际很琐碎繁杂,有时真得甘愿往泥泞中探探翅膀,她谢郁文在商场上打混的人,洞察幽微人心,大约很有一套吧。·
谢忱见官家不依不饶,气咻咻地说不出话。辱人爱女,转过头来还要强取豪夺,先帝眼下还停灵梓宫呢,要是知道寄予厚望的长子这么有出息,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吧!
怎么办呢,与帝王争短长那是徒劳,只能忍辱负重。
谢忱勉强将那不忿摁下去,后槽牙缝儿里溢出点愁苦的味道,“好叫官家知晓,我这辈子独养了一个女儿,平常难免娇纵,什么端庄贤淑、温文尔雅的品性,与她半点沾不上边,断断没有充后宫的福气。官家您初登大宝,前朝千头万绪的事儿要烦忧,若后宫再添上这么个不晓事的刺头,您还有顺心日子过么?又是何必呢。”
仿佛真看见了女儿在那四方牢笼里折断翅翼的光景,谢忱说着竟掉下泪来。都顾不得风度了,执袖擦擦眼角,凄凉目光望向门外阔远天空,抱拳凭空执了一礼,“昔年小女及笄时,草民曾上表先帝,先帝还赐了小女一根玉簪,顺带捎了两句贺辞,虽然都是场面话吧,但草民是真高兴,天下哪个作父母的不盼望儿女能顺遂心意过一生?草民自然也是。小女是跳脱的心性,真叫她折在宫墙里头,怕是比杀了她还难过。若官家真怜惜她,有补偿之意,便随她自由吧,莫要再提入宫这样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