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降临(88)
他总是小瑾小瑾地喊她, 去哪儿都要带着她。
但其实,他们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收养她以后, 男人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最爱做的事就是包下客栈几个月, 放手任由女孩和那只鸟到处乱跑。
闲着无聊时,他就会坐在客房的贵妃椅上抱着她, 听着屋外蝉鸣鸟叫, 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小调,在昏黄的下午, 听着摇椅吱呀吱呀地响, 然后一起沉沉睡去。
只是偶尔,一个月里会有那么一两天,男人不见踪影, 不知去干什么了,而她被黑鸟牢牢看着, 寸步不离, 像是得了令, 守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徐瑾并不在意。
第二年的夏天, 女孩出了一点意外,似乎许多人都在找她,徐瑾趴在男人怀里,听着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带着几分倦怠的意味:“那就跑吧。”
说来奇怪,她是猫,猫若不成妖,是听不懂人话的——长期相处形成的默契除外。
她确实听不懂别人的话,可她唯独能听懂男人的。
徐瑾没有多想。
——她只是只猫,也没有办法多想。
男人说跑,于是他们就真的跑了,安逸了不到一年的平静生活就这样被打断,徐瑾跟着他们四处奔波,一个地方待了没几天,又要换个地方。
换到后来,她水土不服,吐了好几天,男人毫无办法,只能心疼地摸她的脑袋,手掌温热,力度柔和,带着他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青草香。
这味道已经伴随了她大半年的时间,徐瑾早已习惯,甚至心想,这人确实不错,尤其是撸猫的手法,相当舒服。
如果能一直这样被他摸下去,但也算是猫生一件幸事。
她想着,又累得趴在男人膝头睡去了。
迷迷糊糊间,她被放到了床榻上,听见了女孩向男人告别的声音。
快要醒来时,又听见男人模糊的声音在屏风后传来,像是在和谁对话。
“嗯……时间快到了。”
“您打算怎么办?”
这声音嘶哑难听,是那只总在她耳边聒噪他前主人有多可爱的黑鸟没错。
徐瑾不知道,按理说,她这辈子本来只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猫,没有任何活命的能力,会在苟延残喘了一年半后,死于深冬时的繁华市井街头。
是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本该颠沛流离的半生。
也正因为一直跟在他身边,或许是仙人仙力耳染目濡,她也慢慢开了些灵智,能听懂许多对话。
她又听见,男人声色淡淡道:“不怎么办,等,找。”
“您找她这一世就花了近百年……找回来还是只猫。”黑鸟生涩道,“恕我直言,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找到她。”
猫?
徐瑾清醒了大半,从床榻上爬起来,慢半拍地歪了歪头:
是在说她吗?
“更久的也找过,”可男人还是慢吞吞的,声音里带着他惯有的懒散,“找不到就算了,找得到……至少让她少受点轮回之苦。”
黑鸟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里带着些许愤愤不平:“是您自己说的,人妖相恋,从来没有好结果。”
男人笑了:“她又不是妖,我恋什么?”
黑鸟闷闷地“哦”了一声。
又过片刻,屏风后才传来一声清浅的长叹。
“……那就不恋吧。”
徐瑾听不明白。
她从屏风后绕过去,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听见男人熟练地抱住她,含笑喊:“小瑾。”
她喵了一声,算作回应。
宏阳35年,人间康望帝驾崩,幼子即位,改年号为熙康。
54年后,年号又变为顺天。
顺天27年的初秋,女孩走了。
黑鸟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也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一点点悄然逝去。
徐瑾就这样跟着男人又继续过了一段安逸又祥和的时光。
这段时光不长不短,既不足以让她过分留恋,又不至于让她全然释怀。
她开了灵智,却终究没能化妖,死时的那个隆冬,珠城的雪落了一整夜,在屋檐上攒了厚厚一层。
天色破晓时,男人在软塌上沉沉睡去,手却还盖在她的脑袋上,一如既往地温热、柔和。
像是知道她会离去,这一整晚,他的手都没有挪开过,如同抚慰,又似是告别。
猫的一生短暂至极,但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她如今也正值青春,约莫二十岁,却就此“无疾而终”。
但她想,此生能遇见他,倒也不算太亏。
徐瑾没有叫唤,她趴在男人手边,一动不动,如同以往任何一个普通平淡的日子里一般,打了个哈欠,然后闭上了眼。
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屋外漫天的雪色。
黑鸟在屋外的空中盘旋,飞扑时带下来的落羽压住了天色,显得阴阴沉沉,如暮色早降,又似讣告亡灵。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
徐瑾惊醒。
树梢上的鸟雀被她起身时的动作惊飞,黑压压一群扑向天际,莫名让她想起了梦中那个记不清脸的黑鸟。
远处有人叫她,徐瑾挠挠头,从树梢上跳下来,一边想,这梦未免太真实了,可她怎么会在梦里变成一只猫呢?真是毫无道理。
一边又觉得,她似乎忘了点什么。
忘了什么呢?
……算了,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朝不远处的商队挥了挥手:“来了!”
顺天30年,梁国大乱,天下五分,一为北漠,二为西夏,三为南诏,四为东祁。
中有残梁,独守两城,苟延残喘。
又几十年,西夏与南诏合并,为大周,东祁吞噬残梁,为大齐,两国联盟,共同抵御北漠。
而徐瑾则于大周丰瑞十五年,出生于北漠与大周交界的边境处,家族世代经商。
十九年后,她在与父亲一同运送两国商货来往的路上,遇见了她的那位梦中人。
青年身负长剑,风尘仆仆,摘下斗笠时,露出一张百年来几乎未曾变过的脸庞,年轻,且俊秀。
此时,距离徐瑾上一次和他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万八千一百三十九天。
她盯着那人看呆了眼,手中的茶水都洒落了满桌而不自知。
父亲不满地训斥:“干什么呢?回神!”
听见声音,徐瑾看见对面的男人顿了顿,抬眼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视线相撞,男人颔首浅笑,徐瑾却慌忙转头,心中惊悚至极:那个梦,难道是真的?
其实她已经不尽记得梦中情形了,可只是和这人对视一眼,男人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又立刻在她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这场相遇,是宿命吗?
徐瑾不知道。
在路边客栈短暂休整之后,商队重新启程,然而这一次,男人却跟了上来。
他道:“在下游历四方,一直在寻找早年流落天涯的至亲妹妹,一路走来,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不知阁下商队中可还缺人?在下武艺尚可,可以帮忙守着商队,只求温饱足矣。”
父亲见他风尘仆仆,又只身一人,便当他是名江湖侠客,而商队在三国来往的路上总是会有许多意外,有个随身护送的人倒也不错,于是欣然答应。
问其姓名,男人只说:“鄙姓顾,单名一个涯字。”
于是商队里的人便都称他为顾少侠。
这位顾少侠就这样跟着商队一起走走停停,却行踪神秘,永远只在商队有危险时出现,长剑一横,三两招便能将前来找事的喽啰扫个干净。
也因此,徐瑾父亲越发认定他有本事,待他更加热络,慢慢地,徐瑾也和他熟识了起来。
只是他行迹匆匆,常有两人聊不到两句,他又突然消失的情况。
时间一久,徐瑾难免心有疑惑,问他:“你每个月总有几天找不见人影,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顾涯”就笑。
彼时他靠在一处别院的树下,和屋内的徐瑾隔着窗户相对而望,树上的桂花纷纷落下,随着香味飘进来的,还有他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我还想问,你怎么总是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