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失忆后+番外(106)
那管竹笛横在青衣人的唇间,笛身上污迹斑斑,青衣人头上的斗笠也有损毁,竹篾胡乱支棱着,跟下面这张精致美艳的桃花面显得十分不般配。
青衣人的竹笛并没有贴近她的嘴唇,笛孔中就自然流泻出了乐声。她看着下方的季寒,眼睛弯了弯,嘴唇还是一动不动。
是面具啊。
季寒看清了这张诡异的桃花面,不是一张女子的脸孔,而是一张被细细描绘过的面具。
面具后的双眼明亮有神,描绘鲜红的唇角也微微上翘。
青骡停在季寒面前,就再也没有动作。
季寒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刀柄,修士中不乏喜怒无常之辈,魔修更是视人命为草芥。在这样诡异的境地,遇到如此诡异的一个吹笛人,季寒也摸不准这人是修士还是魔修。
吹笛人停止“吹”笛,随意擦了擦竹笛后,就将它插回腰间。她一手按膝,一手捧脸,平静问道:“总算遇到个会喘气的活人了——你有吃的么?”
季寒:……
青衣人换了只手捧脸,继续道:“你请我吃饭,来日你若死了,我必为你安魂。”
一只乌鸦呼啦啦地从花海中飞向高空。
青衣人保持着潇洒肆意的坐姿,从骡背上一头栽下,还是脸先着地。落地后半点动静也无,看上去就是一具软趴趴的尸体。
季寒拍了拍靴子上溅上去的土,走上前去,将这人翻过来。这人的眼睛竟还睁着,只是瞧着有气无力的,拽住季寒的靴子后继续加码,“来日你若死了,我除了给你安魂,还给你超度,这买卖怎么样?”
修士季寒见得多了,能将自己饿得手脚无力、一头从骡背上跌落的修士他还是头一回见。
青衣人自称是阿阮,是个路痴,在山中兜兜转转了一个月,都没找到出去的路,又嫌野果涩口野味塞牙,这一个月来饿得前胸贴后背,才会在初见季寒时一头从骡子上栽下。
季寒见到她吹笛超度数千亡魂的场景,知道她本领非凡,不好得罪,就带着青骡……和骡上的阿阮姑娘回了青牛镇。
一马一骡走了两个多时辰,就望见了青牛镇的屋顶。
走近之后,发现往日就冷清的青牛镇更显寂寥,未到傍晚,家家户户就紧闭着门窗。
街上叮叮当当的,不时有碎瓦落下。屋脊上两个白影飘忽不定,兵器击打的声音不绝,漫天都是白色的剑影,一个白影落到季寒近前的屋顶上,低头看了下方一眼。
接着,就是一杆长枪刺入他的肩部,鲜血如瀑涌出,谢衍喷出一大口鲜血,回身一剑,剑影如光,逼得持枪那人也后退数步。
两人又重新战成一团,只是有意无意的远离此处。
骡背上的阿阮姑娘已经饿晕过去了,季寒牵着马匹和骡子,半天没有迈出一步。
谢衍望过来的一眼牢牢刻在他心上,让他想什么都不管,只想拔刀去到谢衍身边,可有一个声音又会在他耳边嘲讽道:去了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帮不了谢衍,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谢衍跟旁人的争斗,又关他什么事情?他已经硬下心肠要跟谢衍断绝关系,就不要这样摇摆不定。
下定决心后,连季寒都惊诧自己的冷漠无情。
他再不往谢衍那望上一眼,对身处险境的谢衍无动于衷,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心上一丝波澜也无。
回到住处,季寒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连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他将阿阮丢给了玉面鬼,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房间,头脑昏昏沉沉的,还有一股隐隐的钝痛。
玉面鬼端了杯安神茶给他,喝了安神茶后,季寒就睡了过去,梦里十分的不平静,伤痕累累的谢衍在梦里控诉他,问他为什么要走,问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心疼。
满头冷汗的醒来后,季寒感觉腰腹间沉甸甸、寒浸浸的,掀开被子一看,发现自己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血淋淋的谢衍。
谢衍抱着季寒的腰腹,头枕在季寒的腹部,伤口处也没有处理,像个需要取暖的幼崽般缩成一团,紧闭的眉眼却很平静,呼吸也十分安稳。
季寒一起身,身上的谢衍也跟着起来,他在睡梦中哼唧了几声,又重新找了个姿势,改为枕着季寒的大腿睡下。
季寒深深吐息了几次,才将梦境带来的心悸压下,心绪平静后,腿上的触感就变得格外清晰。
十几年前,当他们还在天火城外的小破庙里时,谢衍每天都要挨着他才肯睡。
他跟自己的师叔走散,在人生地不熟的天火城里,就把当时的季寒当成他唯一的依靠。
季寒嫌弃过他几回,小白团子被他凶过后,就会委屈巴巴的跑到门后抹眼泪,第二天一早醒来,藕节似的手脚还是缠着季寒身上,扯也扯不掉。
这个习惯一直到他回了华阳门也没改,一直到二人成年,谢衍不好意思了,两人才分房而睡。
现在谢衍枕在他的腿上,好像又回到了他的幼年时期,那个软面团似的小孩子,开心了就咧着嘴笑,受委屈了就噘着个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着。
季寒本想直接把谢衍掀开,只是想到那个面团似的小谢衍,突然就生出一丝不忍,本来要将谢衍推开的手掌落下来,轻拍了几下谢衍的背部。
谢衍的眉眼又松泛了一点,这样沉重的伤势,也难为他竟能一夜好睡。
季寒靠墙歇息,听到外面风声瑟瑟,树木嘎吱着折断,雨声渐起,渐成瓢泼之势。
谢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仍是枕在季寒腿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季寒腰背。
“跟我回去吧。”良久,只听到谢衍叹息了一声。
尖锐的疼痛如一道利箭射穿了季寒头颅,那股一直存在在他心底的愤懑、怨恨又一次翻滚上来,无数个阴冷、恶毒的念头从他心间闪过,让他想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又想不顾一切地把谢衍扔出去,从此再不要相见。
他不明白。季寒想着,他终究还是不明白。
雨点淅淅沥沥地下着,寂静的雨夜中,季寒那股无处可以宣泄的焦躁也慢慢平息下来,他轻抚着谢衍的头发,声音沉沉地道:“在天火城卖花之前,我曾住在一个猎户的家里。”
谢衍伏在他身上静静听着,这还是季寒头一次对他说起自己的身世。
“他们一家人从河面上捡到了我,平心而论,他们一家对我还不错,自己孩子有的,也不曾少过我半分……只是好景不长,我五岁那年,村里遭了灾,没东西吃了,猎户就把我领到了深山里。”
季寒面上没有丝毫动容,说得好像是与他不相干的一个故事,“我们走了两天两夜,直到我再也看不到猎户的家,他就在一个早上偷偷跑了——我其实知道回去的路,但我没有回去,而是随便挑了一条路,下山之后,我就到了天火城。”
季寒说得轻描淡写,对一个六岁的孩童在深山中躲避豺狼虎豹的艰辛,和遭猎户一家遗弃的无措只字不提,只是如此,谢衍还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小孩童,独自一人,走在浓荫遍布的深山老林中,倔强得从不回头。
“……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的地方,我心头一懈,就在路边晕了过去,还险些被车轧死——是一个女乞丐救了我,她心智有缺,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她一直我很好……很好。”
很好有多好,不是山珍海味,锦衣玉食,而是只有一张饼,女乞丐全部留给自己吃。冬天里滴水成冰,女乞丐怕自己冻着,就用自己的身躯给他遮风挡雪。
“后来呢?”见季寒久不出声,谢衍才催促了他一句。
“后来?”季寒本来是想冷笑一声,只是这笑声从他喉中出来,显得嘶哑难听,他面上的笑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一直唤我‘阿照’,我以为这是她给我取的小名,只是后来有一天,她追着一辆马车而去,口中不断喊着‘阿照’,直至被一辆马车撞死在当场,她也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远去车辆里的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