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62)
“殿下有心事?” 宁一见她眼眶还红着,料想是在宫中受了委屈。
金屋玉冠,亦是万重枷锁。
“宁一…其实我早就知道当初救我的人不是你。” 康乐手臂拄在膝盖上,托腮看着他,眼神比山涧流过的溪水还要干净清冽。
她坠马那日,初次醒来时,看清了背着她的人是徐知儒。
也知道每逢节庆,皇寺往来人杂时,在周围守着她的人,也是徐知儒。
“嗯。” 宁一知她聪慧,何况同样的话,早在她醒来时他便说过,不过插科打诨避讳着那位公子。
她碰了碰宁一的袖子,示意他尝尝手上的米糕。笑盈盈的面庞像是借了晨曦的清辉:“但我心悦于你,并非是为了你救我。”
宁一自幼便长在这寺中,为人虽木讷了些,但拳脚功夫出色。
受方丈之命,常常像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又顾忌着男女大防,总与她隔着一丈远。
她略靠近说些俏皮话逗趣,他便面红耳赤拿些佛偈来搪塞她。
宁一不敢侧目看她,欲开口推拒:“殿下…”
“你实在是很好,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好。” 康乐知他要说什么,开口打断。
徐知儒与她是同一类人,表面清风朗月,实则长在沼泽里泥足深陷。
而宁一是她过去在宫里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就像这米糕一样,由内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
“但我是长公主,你若同我好,会害了你。”
宁一入了定似的盯着奔流不息的泉水,张了张嘴,却连个含糊的音节都没能说出来。
“我都明白。” 康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含泪带笑:“我是真的想过要求皇兄赐婚,甚至替你想好了还俗的身份。”
她以为只要嫁给一个平凡人,便可以逃脱无休止的争斗,过上安宁的日子。
但似乎尔虞我诈是她难以逃脱的宿命,攥着他的袖子,艰难开口:“你是谁的人?”
她不过今日才清醒,若她自始自终是这乱局中的一枚棋子…皇寺,亦在局中。
溪水碰上沙石的声音,像是打到了宁一心里,似如释重负又破土而出难以明说的惋惜:“宁一受先皇旨意…在此保护殿下。”
‘咚’ 康乐手里的米糕折成两截,沾了沙砾咕噜噜滚到了溪水里。
“父皇…”
宁一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并一封书信,这两样东西他带在身边多年,总算物归原主:“先皇有言在先,无论哪位皇子登基,这两样东西,在殿下遇到困境时交给殿下。”
......
瓦寨,民价传言为奇人异士聚居之处,亲眼所言则是一座依山傍水而建的古朴村落。
在无外敌来犯寻常日子里,寨中人轮值戍卫,其他人则行耕作播种,世外桃源般自成一派。
“你们找谁?” 哨岗上轮值的年轻武士高鼻深目,身高足六尺有余,高鼻深目的长相看起来更像是戎狄人,身后背着的三刀匕首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只是这口音…
噗嗤一声,徐知儒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人嘴里像是含了根弹簧似的,说话时没一个字儿在调上。
“呼延!待会儿下了值记得到我家修屋顶!” 旁边经过一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很是熟稔对他道。
脚步轻盈,飘飘欲仙,一看便知是个筋骨轻奇的练家子。
“知道了!我这就去!” 年轻武士红着一张脸,憨笑着连连应声。
徐知儒瞪大了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有些粗笨的异族男子,肃然起敬:“你是…呼延赞?”
呼延赞十五岁时仗义行侠,一人一马护住北齐边城葛阳,打退戎狄近百骑兵,自此名声鹊起。
只是不曾料到…他竟是戎狄人?此等英雄,竟然藏在川州这山坳里面?
“是又如何?” 呼延赞显然对双眼放光的徐知儒颇多防备,挑看起来正人君子一些的祁钰又问道:“你们找谁?”
祁钰虽面无表情,可心里也是算盘打得飞快,想着要如何将眼前这名勇将为朝廷所用。
他之所以迟迟不动西北军,放任郑穷游离于皇室和门阀之间,一是为了安内攘外,再则便是军中实在缺少将才接替。
这呼延赞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虽是戎狄长相,却能身先士卒北齐边城百姓出力,便知其人胸怀天下,正是不拘一格的人才!
“在下郑子意,这位是我师兄刘知儒。” 此人甘心隐世于此,是颇有几分古怪脾气的,若有心相用,须得用心招揽。
“在下呼延赞。”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江湖气十足地拱了拱手。打量道:“你们认识继臻兄弟?”
瓦寨放出的每一块令牌,其上都有持令者之名姓。
祁钰留意到他称明继臻实名,心中疑云愈深,这寨主究竟是何人?竟能让明继臻据实相告…
“是,我二人来此寻寨主,有事相求。”郑重其事,姿态放得极低。
既往江湖之远,在一方水土便要守一方的规矩,这些奇人异士偏居一隅定是不吃朝上那套君臣礼法的。
“随我来吧。” 呼延赞带二人往瓦寨深处走去,其实入寨的关钥并非令牌,而是每七日便会换一次的口令。
他二人方才答出: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句话才是入寨的关键,若只持牌却说不出口令,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至于他们的身份…寨主早便有言在先,若有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继臻兄弟的令牌找来,便…
“到了。” 呼延赞将他二人带到寨子深处的一间竹屋,随即便转身离去,丝毫没有要引荐的意思。
“这地方,可是全民皆兵啊!明丹姝是怎么知道口令的?” 徐知儒侧身与祁钰低声提醒道。
他跟在慈云大师身边,对江湖的奇人异士颇有了解。寨中来来往往寻常打扮的人,观其步态,十有八九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就连那田间地头种的东西,竟都是些见血封喉的毒草。
“春风吹客到桃林,一路香醅次第酣…” 竹屋的门忽然打开,通身酒气的白面书生歪歪斜斜倒出来,白麻褶袍的袖口大襟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墨迹。
手里夹着卷残书,似觉不痛快似的,将残酒一饮而尽:“不是故人相问讯,谁…嗝!谁...知此地有溪源!”
其人仙风道骨,其句辞致雅赡,妙极!
“妙哉!” 祁钰和徐知儒都是通晓诗赋之人,齐声赞道。
他踉踉跄跄探头,狭长的凤眼定睛打量他二人片刻…笑嘻嘻脱口而出:“这天下,不配我!二位回罢!”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探底
这天下, 不配我!好生狂妄!
眼前这人三十出头的模样,通身的酒气,虽看似荒诞不经, 可锐目如鹰, 话中打着机锋十有八九是猜出了二人来意。
来前,徐知儒还未将这瓦寨放在眼里,以为是些郁郁不得志的乌合之众罢了,心里尚且笑祁钰病急乱投医。
可百闻不如一见,姑且不论小小一方瓦寨竟暴殄天物用呼延赞做看门之人,人来人往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便是这眼前人…
“不是故人相问讯,谁知此地有溪源。” 喃喃重复着,十分惊艳。
觉得这人脱口而出便暗藏深意, 倒像是...提前知晓了他二人的来意身份。
“二位回罢!” 他像是酒喝得急了, 打了个哈欠倒在竹椅上, 毫无待客之礼。
祁钰不以为意,走近见石桌上随意摊开几张书稿, 笔势雄奇,姿态横生,淡浓枯湿辗转宛若天成,实在是好字。
再详阅其所录, 所见字字句句所论多年来科举之弊病,出世却不忘忧国忧民,可其言下之意是心灰避世所指。
狂士怪才!拂袍坐在他对面,拱手:“在下郑子意,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除了当今圣上, 何人敢用这二字作名讳。
“一自白头归去后, 青山依旧自朝繁。” 再出避世之语,心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