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93)
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竟然真的睡着了。
看来他耗时着实有点久。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揽过她的肩膀。
睡着了的桑湄,既不会张牙舞爪和他动手,也不会赤口毒舌跟他对呛,更不会笑里藏刀酝酿心计。
很温顺,很柔软。
他拥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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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湄夜里是被奚旷推醒的。
她本来睡得正好,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却发现压根没有点灯,天也还是黑的,这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刚张口要问问奚旷发什么神经时,却被他及时捂住了嘴。
“想不想出去打猎?”他坐在她身边,俯下身来低声问道。
桑湄顿时瞪大了眼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奚旷又重复了一遍,还补充了一句:“只有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惊动。”
桑湄把他的手掰开,小声吃惊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说了,只是带你去打猎。”
“怎么可能?”桑湄不信,“是不是这山里有什么秘密,你要带我一起去探查?还是说你要去干什么大事,我就是个诱饵?”
奚旷无奈:“你要是非要这么想,那就别去了。”
说着就要躺下。
桑湄噌地坐起来,拉住他:“你若是真心想带我去打猎,我之前求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一次都不答应?而且就算是真要打猎,为什么明天不能去,非得大半夜去?大半夜看得见猎物吗?”
“我看你很羡慕别人,那个后生送姑娘狐狸的时候。”奚旷淡淡地说,“从没见你用这样的眼神羡慕过谁。”
桑湄哼笑一声:“你不会觉得我是羡慕她有人送狐狸罢?”
“我知道你不是。”他说,“所以,我带你一起去,带你亲自猎个猎物,送给自己。”
桑湄愣住。
她不得不承认,听到这话的第一瞬间,她确实是有一瞬的心动。但紧随而来的便是巨大的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奚旷突然如此讨好于她,是想干什么?
他又瞒着她有什么计划?
“就你这臂力,连弓都拉不开,只靠自己是猎不到的。而如果我白天带你进林,人多眼杂,你也不喜欢罢?”
桑湄眨了眨眼睛。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他的确是要带她打猎,那她凭什么不要这个好机会?
“好。”想通了,她就应得飞快,“你让我穿件衣裳。”
怕惊动人,他们没有点灯,摸黑穿了外衣和鞋袜。
大约是经常夜里行军作战,奚旷夜视很好,在桑湄还得摸着桌沿找自己的发带时,他就已经佩好了剑,背好了弓囊。
“好了么?”他低声问。
桑湄匆匆绑了个头发,也顾不上歪没歪了,迭声道:“好了好了。”
奚旷掀开大帐门帘。
帘外守夜的两个人,一个柏树,一个听露,竟然全都倒在地上睡着了。
而本该在附近值守的亲卫,此刻也全都不见踪影。
桑湄探出个脑袋,左顾右盼:“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么?”
她指的是在不远处也搭了营帐的官员和世家们。
“不会。”奚旷笃定道。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悄无声息地送上了他的那匹踏雪宝马。而后猱身而上,跃坐在了她的身后。
他甚至都没有说一声“驾”,只是一夹马腹,一扯缰绳,通了人性的骏马便扬蹄飞奔起来。
一声惊呼被桑湄压在了喉咙口。
“抓紧了。”他贴在她耳畔道。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静的夜,清的风,冷的露。
他们奔驰在辽阔的山野之中。
桑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骑过马了,上一次骑马,大约还是母后在世时。但她的水平也就是普普通通,这么久不碰,都快忘了怎么骑。
她抓紧了马鞍,手心发汗。
再稳的骏马也免不了上下颠簸,她被颠得东倒西歪,不得不靠在奚旷胸膛,寻求一个支点。
“你的马,叫什么名字?”她问。
“踏雪。”
桑湄:“……”
全天下四蹄雪白的马都叫踏雪。四爪雪白的狸奴也流行叫踏雪。
真是不动脑子的男人。
他们已经跑出了营地很远,几乎都快看不清营帐的位置了。
头顶明月高悬,清辉遍洒山峦,旷野的风绵长又持久,从她的鼻尖吹入肺腑,浸出薄薄的凉意。
渐渐地,风小了,周围的树木多了起来,踏雪的速度也慢了下去。
一丛一丛的灌木出现在视野中,踏雪慢腾腾地走着,时不时甩一甩尾巴。
“真的能猎到吗?”桑湄狐疑,“它们晚上不睡觉吗?”
奚旷:“白日里人多嘈杂,有些动物受了惊吓,躲藏起来,夜深人静时才敢出来。”
他把背上的弓取下,又抽了一支箭,递到桑湄手里:“试试。”
桑湄接过,被那弓沉得胳膊一坠,险些栽下马去。
她怒道:“既然是带我出来,为何不给我备把更合适的?”
奚旷抬手,双臂环绕住她,一同拉起弓弦:“临时起意,只有这一把。”
嗖!
一只箭离弦而出,直接钉入前方树干。
弓弦还在嗡鸣轻颤,桑湄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就这样?”
“箭术本就如此,讲究快准狠,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把式。”
桑湄道:“你松手,我自己来。”
“当真?”
“少废话。”
奚旷松了手,看她举着弓吃力的模样,又忍不住抬手扶住了她的腰。
桑湄努力眯了眯眼睛,但没有了奚旷的帮助,她不仅连弓都举不稳,就连弦也拉不满。
这非她长处,但她不想认输,还是一咬牙,尽最大能力拉开弓弦,然后一松手——
咻!
箭直直扎进了草地里。
桑湄:“……”
她恼羞成怒地回头,果然看见奚旷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
“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她把弓塞回他怀里,“就为了让我认清一个事实,证明我离了你根本成不了事?”
奚旷敛了笑意:“我绝无此意。”
他跳下马,把草地里的桑湄的箭捡起来,又走到树干边,用力将他的箭拔了出来,一齐丢进箭囊里。
桑湄坐在马上看着他。
他走过来,牵着马,带她往前走去。
“我以前也不会射箭。”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始说,“是我投奔了父亲之后,才开始练习的。”
桑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在公主府待了两年,都没什么长进,一从公主府出去,就摇身一变成了宁王。这么说来,你合该感谢我。”
奚旷笑了笑:“感谢苦难?我没有这么大度。”
“既然不大度,那你现在是带着我在做什么?是在自讨苦吃?”
奚旷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月色下,她穿着白日里的纱裙,水青色到了夜晚,就变成了泛灰的白色,把她衬得像一个孤高幽冷的山精,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对不住。”他突然道。
桑湄一凛。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跟她道歉。
“为什么?”她不为所动。
“是我冲动,才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奚旷坦率道,“你因此恨我,也无可厚非。”
桑湄:“你想说什么?”
“可否原谅我?”
桑湄终于震惊:“……什么?”
“你若肯原谅我,那我们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你我都当没有过去,一切从头开始。”他注视着她,神情全然不似作伪。
喉咙有点发干,风刮过耳畔,连声音都变得有些虚幻起来。
她说:“我不信。”
开什么玩笑,他和她有杀身之仇,他为了这个甚至可以认祖归宗跟他爹造反,就为了回来灭她的国,囚她的人,还对她做下种种侮辱之事。
现在跟她说,他不计较了,想让她也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