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84)
待到郑长史离去,桑湄冷了脸,问身旁的问风:“府里有人对我有意见?”
“怎么会呢。”问风忙道,“大家都对桑姬信服得很,桑姬又没对谁不好,谁这么没良心敢胡说八道?”
“郑大人可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些,必是他听到了什么。”桑湄把茶杯重重一搁,“去查,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
到了晚上,奚旷来到多景台。
已过亥时,二楼房中已熄了灯,只余一盏照明用的灯笼,静静挂在楼梯上方。
他在门口脱了鞋履,赤足踩在兔毛毯子之上。他轻车熟路地换下外袍,挂在衣架之上,而后掀开纱帐,轻轻躺在了桑湄身边。
她浅眠,被他这么一弄惊醒,皱着鼻子嗅了嗅,道:“去哪鬼混了?”
“这么明显?”他愣了一下,继而竟然在黑暗中露出一个微笑,似乎对她这个质问的口气十分受用,“我分明是在寝殿中沐了浴才过来的。”
“你身上有沉香露的味道。”桑湄说,“这是我用的东西,你平时不用,今夜忽然用了,定是想要遮掩什么。”
奚旷叹息一声:“何必如此聪明。”
“饮酒不至于此,想必是席上有奉酒的美姬罢。”桑湄说,“若是喜欢,带回来便是,不必怕我生气——只要你别带着别的女人的味道到我床上来。”
“说着不生气,其实还不是生气?”奚旷伸出手,扳过她硬邦邦的肩膀,“今夜不过是应了潘刺史盛邀,去他府上用了顿家宴。他夫人爱熏香,我身上难免沾上一二,所以回来后才特意沐了个浴——结果还是被你猜中了。”
桑湄翻过身,盯着他:“你倒是和潘刺史走得很近,不怕被你父皇盯上?”
“若是我一点都不与人交好,刻意保持清高,才容易遭他怀疑。”奚旷道,“何况我与他饮宴,也确实是为了谈事。通宁有春猎的传统,时节将近,今年由我主持,我总得跟他请教请教往年经验。”
“我今日也听郑长史说了,说是与民同乐,其实就是变相从平民中选拔好苗子,让各大世家挑选培养罢?”
奚旷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桑湄:“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奚旷回神。
他只是方才有一瞬的恍惚,就好像他们已是多年的夫妻,他晚归,被妻子数落两句后,解释自己去干了什么,妻子顺着他的话,提了别的事,于是他们又心平气和地开始聊其他话题。
“只是觉得,卿卿不愧是当过公主的人。”
似褒又似贬的一句话。
桑湄扯扯嘴角,问:“春猎在哪里举行?”
“令旗山,通宁主城往外三十里。每年都是如此。”
“要去几天?”
“少则两天,多则三天。”
桑湄沉默。
轮到奚旷问:“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桑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窗外的灯笼光透进来,昏昧如雾,照出她模糊的轮廓,也照出她眼底隐隐的光亮。
奚旷忽然想起今夜与潘刺史的谈话。
“潘大人与令正倒是恩爱。”当时,奚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亲自分酒的潘夫人,把玩着酒盏道,“听闻潘大人成婚十余年,连孩子都生了三个,竟连一房妾室都没有。”
“这个,这个,嘿嘿,殿下定是在取笑微臣了。”潘刺史没有酒喝,只能痛饮一杯浓茶,感慨道,“家中有这么个母老虎在,谁还敢纳妾,到时候还不知道微臣和小妾谁先死呢。”
奚旷忍俊不禁:“本王看潘大人倒是乐在其中。”
潘刺史是何等的人精,几句话一聊,立刻察觉了宁王殿下的隐晦意图。他以过来人的姿态,不动声色道:“殿下啊,恕微臣冒昧,微臣虚长殿下一轮有余,别的见识到不敢说,但对这个夫妻相处之道啊,却是深有体会。殿下现在年轻,不知一个安稳的后宅对男人来说多么重要,若是等年纪大了,想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了,才后宅发现鸡飞狗跳、一堆烂摊子,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何以见得?”
潘刺史嘻嘻笑道:“年轻的时候,男人养女人,可等年纪大了,还得靠女人来养男人。你若是从前对女人不好,谁知道老了以后人家怎么报复你呢?微臣有个远房族亲,是个知县,年轻的时候对糟糠之妻不好,极其宠爱小妾,可有一日忽然中了风,小妾卷钱逃跑了,只有糟糠之妻留在他身边——你以为是这糟糠妻情深?非也,人家好歹也顶个知县夫人的名头,在当地说话有点分量,这男人病了,她还不是想干嘛干嘛?只要丈夫没死,她名望就还在,谁管男人到底如何呢?哎呀呀,女人狠起来,才是真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
奚旷笑道:“潘大人是个通透人。”
“对嘛,反正女人不都这样,两个眼睛一张嘴的,找那么多女人干什么?她们斗来斗去,最后遭殃的还不是咱们男人。”潘刺史摇头,“微臣呢,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好酒,现在连这唯一的乐趣都被剥夺了,哎呀,哎呀呀,看女人就更没劲了,添堵!”
说着,灌了一大口茶。
奚旷若有所思:“本王有个下属,近来办事总是不利,责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最近是和他夫人吵架了,影响了他办事。”
潘刺史转了转眼珠:“愿闻其详。”
“本王那下属,倒是喜欢他夫人,但他夫人性子冷,不待见他,所以二人婚后矛盾颇多。一开始,本王那下属恼火,狠狠惩治了夫人一番,结果惹怒了夫人,夫人想尽办法惹是生非。所以本王交代下属去办的许多事,受了那夫人的干扰,便没有办成。”奚旷慢吞吞地说,“可是后来,他也没做什么,就突然发现这夫人转了性子,不再抗拒他,甚至还主动迎合他,这是为什么呢?”
“这……殿下你……咳,殿下您这下属啊,娶的夫人还挺棘手啊。”潘刺史尴尬地搓了搓手,绞尽脑汁道,“若真如殿下所说,男人什么都没做,女人就突然转变了态度,那只能是两种可能。第一,女人听了什么人的话,或者是自己想通了,所以决定和男人好好过下去,再也不闹事了。”
“第二呢?”
“第二,那只能是这女人别有用心。说不定是积怨已久,想要引男人上钩,实施报复。殿下也说了,您这下属还挺喜欢他夫人的,那这美人计岂不是正好对口?真要是中了,谁知会发生什么。”潘刺史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看向奚旷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复杂。
乖乖,看不出来啊,原来宁王殿下喜欢蛇蝎美人这一口。
奚旷蓦地笑了一声。
像潘刺史这样的滑头,你若不先给他透个底,凭他的警觉性,是不会轻易与你交心的。对于一个年轻男人来说,权势已经有了,那女人会成为他的弱点,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在乎潘刺史好奇八卦的目光,只是想起那夜桑湄的醉酒,觉得好笑。
果然……她的酒量不会这么浅。
撷阳春都能一坛坛灌下肚的人,怎么喝了一坛潘夫人自家酿的酒,就倒下了。
“聊什么呢你们?”潘夫人提着沉淀好的酒过来,疑惑地看着两个男人。
“聊一些春猎的事罢了,问那么多作甚。”潘刺史道,“还不快给殿下添酒。”
“夫人果然妙手,上回送到本王府上的那几坛酒清透,今日的酒却更香醇,实在是各有各的妙处。”
“是嘛。”潘夫人眼睛亮起来,“既然殿下喜欢,那明天妾身就再让人送几坛去!”
奚旷话锋一转:“夫人当初,是怎么和潘大人认识的?”
潘夫人坐下来,大大咧咧道:“还能怎么认识,他路过,上妾身店里来喝酒,也是巧了,那日妾身正好在店里,人多客杂的,就顺便去倒了趟酒——妾身虽是商户女,但也算是小有家业呢,平时根本不会去亲自跑堂的。也算是孽缘罢,妾身给他倒酒,他喝了口酒,一抬眼,看到妾身,眼神就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