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76)
桑姬暗暗吸了一口气。
郑长史解释道:“殿下与桑姬初入王府,想必还会有些不适应之处,须得留出一笔银钱作改造添置之用;桑姬这里得留一笔胭脂首饰钱;那位奶娘上了年纪,大约也会有些补药钱……”
桑姬耐心地听他讲完,才说:“郑长史看来还兼任了账房先生一职。”
郑长史捻了捻胡髯,笑笑:“让桑姬见笑了。论职务,宁王府上生活开支确实轮不到在下来管,然殿下与在下略有交情,殿下又素来认为用人贵精不贵多,是以在尚未有可心之人时,便由在下先觍颜充任了。等殿下有了合适的人选,这所谓的账房先生一职,自然就由专人担任了。”
“那这段时间有劳郑长史了。”
“桑姬客气。”郑长史拱了拱手,“若上月的度支没什么问题,就请桑姬签批罢。”
一旁的听露连忙上前,给桑湄磨起墨来。
墨尚未化开,桑姬拈着薄薄的纸页,又问了一句:“那届时下人办事支取银子时,又是问谁支取呢?”
郑长史答:“自然是来找在下。所有支取都会登记留痕,不允许赊账,也不允许冒领的。若是有超支的部分,在下会再报与桑姬。”
“那也太麻烦了。郑长史不过是暂时兼任,又不是真的账房先生,殿下那边想必还有更多更要紧的事情要郑长史帮忙呢,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三两五两的小事上面?”桑湄笑吟吟地道,“不如干脆就让他们来妾身这儿支取,反正妾身有的是时间,他们也不怕找不着人。”
郑长史愕然。
“怎么,郑长史不愿意?”桑湄仍是笑着,黛眉却压下来了几分。
郑长史莫名一寒,回神:“……那倒没有。”
他好歹也是个长史,登记支取这种琐事对他来说确实是太小了些,他也瞧不上这里面的蝇头小利。既然殿下都让她掌家了,那这种事情由她接手,也是顺理成章,他不屑去争。
“那就这样定了。”桑湄愉快提笔,笔锋舔了舔墨汁,在核记栏里签了字,把账本交还给郑长史,“妾身初来乍到,不比郑长史经验丰富,一些大事还是得劳驾郑长史协同决策。说到底,妾身也只不过是个打杂的罢了。”
“桑姬说笑了。”
郑长史只需要每个月做一笔结余,加一笔度支,就没他什么事了。至于结余对不对,度支合不合理,每笔支取清不清晰,那都是桑湄的事情。
郑长史原本以为,宁王让桑湄掌家,只是让她手里有权,过过干瘾,谁知道这桑姬竟连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都一起揽过去了,大有事必躬亲的风范。
他在心里咋舌,能当上南邬明珠的女人果然不会是什么花架子,失忆不是失智,当不成主母实在是浪费了。
任务交接完,郑长史拱手告退,恰逢遇到拎着食盒回来的问风,问风让出路行了一礼,瞥到他手里的账本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真够慢的。”桑湄一只手搭在花厅的六方桌上轻轻敲着,一边道,“我都同郑长史议完事了,再不来,早膳都该变成午膳了。”
问风满怀歉意地笑了笑:“让桑姬久等了。因为点心是现做的才好吃,所以才耽搁了些时间。下回奴婢记着桑姬的喜好了,就让他们平日多备着些。”
一碟酥黄独,一碟驴打滚,一碟带骨鲍螺,并一碗翠缕面,赏心悦目,色香俱全,桑湄提箸尝了几口,心道果然这才是王府厨子的真实水准,比昨天仿制的南邬菜品好了不止一点。
她昨晚食欲不振,腹中空空,今早无事,慢条斯理地咀嚼,竟也将三个碟子并一个碗消灭了个干净。
连她自己都有点儿诧异。
问风和听露麻利地把碗碟收拾了,见桑湄起身往外走,问风便问了一句:“桑姬可是要散步?需要奴婢引路吗?”
桑湄回过头,莞尔一笑。
哪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桑湄的美貌震惊过,但现在看到她在阳光下露出如此微笑,问风和听露心中还是狠狠一颤,忍不住走了神。
等到回神的时候,才意识到桑湄问了一句什么。
她问:“那我可以去街市上走走吗?”
问风脸色微变,道:“这……这恐怕得问问殿下的意思。”
桑湄的微笑便消失了:“那还有什么可问的。”
问风和听露不敢吭声。
桑湄道:“我楼上的屋子窗户不大严实,你们去找人修修。我去趟隔壁,看看奶娘。”
她走进望山小院的时候,虞春娘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看到她进来了,也没什么反应。
初春的阳光虽已灿烂,但风还有些料峭,桑湄弯腰摸了摸虞春娘身上的衣裳,转头对她院子里的婢女道:“怎么不拿条毯子来?”
婢女小声道:“奴婢们原本是给夫人盖了的,但夫人自己给掀了,奴婢就收回去了。”
桑湄低下身,问虞春娘:“奶娘,还认得我么?”
虞春娘看了她一会儿,又挪开目光发呆。
“这样躺着吹风,您又不愿意盖毯子,容易着凉。”桑湄温声道,“咱们找点事情做罢——去花园怎么样?这院子里光秃秃的,咱们去剪点春梅插瓶,好不好?”
虞春娘眼珠动了动。
桑湄就笑:“奶娘和我,还没有正儿八经逛过宁王府的后花园呢,咱们今天就去逛逛。”说着就拽起她的手。
虞春娘还真的被她拽了起来。
“不必跟着。”桑湄叮嘱小院的婢女,“我与奶娘说说体己话,一会儿就回来。”
虞春娘慢慢地走着,桑湄也不催她,就和她并肩而行,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路上遇到了两三个做杂役的下人,见了她们连忙行礼,桑湄从他们那儿要了两把剪子,让他们都下去了。
后花园里,春水叠皱,绿意盎然,若有若无的梅香浮动在鼻尖,静谧又闲适。
“奶娘现在为什么都不说话了?”桑湄仰着头,寻找适合插瓶的梅枝。
虞春娘握着剪刀,低头看着上面锋利的刀尖,讷讷道:“他们……不让我说。”
“他们?”桑湄眯了眯眼,“不让你说什么?”
虞春娘又不说话了,低头玩着剪刀尖尖。
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不让你提旷儿了吗?”桑湄问。
虞春娘一震,抬起头,困惑道:“你怎么知道?”
“猜也能猜到。”
虞春娘黯然地说:“他们说,旷儿死了,让我不要再找,不要再提……免得惊扰亡魂。”
桑湄默了默,却点了点头:“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么想也挺好。”
“你当初……你也骗我。”虞春娘说着,眼里不由泛起泪花,“你骗我,来了就可以找到旷儿……”
“不骗你,你会和我们一起来吗?”桑湄问她,“留在那里,只会死掉。你是想死在那里,去见你的旷儿鬼魂?”
“不许你这样说!”虞春娘提高了嗓门,“我不相信……”
“当初骗你,是为了救你。可如今都安全了,我们再瞒着你旷儿的死讯,有什么好处呢?”桑湄往前走了几步,抬起胳膊,剪下了一支小臂长的浅粉梅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虞春娘喃喃着,“你们都觉得我傻,都觉得我好骗,可我再也不想被骗了……”
桑湄长叹一口气,道:“人活着,总得往前看。奶娘,咱们还是剪花枝罢。”
虞春娘却道:“我早就想问……你们都说我是你的奶娘,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桑湄扶额:“奶娘,您不记得的事情还少吗?除了一个旷儿,您还记得什么?您就只记得一个旷儿了。”
虞春娘又黯然垂下眼睛。
“要不您还是和我讲讲旷儿罢。别人不许你说,但你可以说给我听。不过,也只能说给我听。”桑湄伸出手,把那支梅花塞到了虞春娘的手中。